苔原船长

开破冰船的

【LVTR】Et In Arcadia Ego(我也曾田园牧歌)【8-3/4/5】

#里德尔教授的往昔

#牛津F4:这黄金似的岁月

#朽木是栋梁的过去与现在

#我求读者看


【LVTR】Et In Arcadia Ego

Chapter8


Part Three:Et In Arcadia Ego(我也曾田园牧歌)

 

1947年的10月,距离席卷世界的大战甫过去两年,人们对战后崭新秩序的狂热就像战后那长期饥饿引发的过胜食欲般逐渐冷却了,转而开始怀念起炮火所摧毁的往昔。在牛津这座碉堡似的城中,秋季青灰色的雾如期而至,哪怕挽不住诺曼时代的遗风,起码也要展现出一副伊夫林.沃小说场景般的腔调。那典雅含糊的发音腔调、学院迎新会上的Mos(拉丁语:惯例)、天主教堂里被白色薄纱蒙起来的弥撒烛台、四方庭院旁镶着黄铜玫瑰的柳木长凳、又被新雨腐蚀了一些的石头建筑,这古老的一切已经做好垂死的优雅姿态,等待新的旗手极具艺术性地毁灭他,一个悲剧正蓄势待发。

 

帕特里克.伊万斯是最后汇集进那个古怪得如同新锐艺术的小团体的,他在Merton学院学习英语与现代语言。其余三个人分别是来自Christ Church学院,学习古典学的西蒙.布莱克;来自Balliol学院,学习哲学、政治与经济(PPE)的尼古拉斯.威斯科特;以及那个同样来自Merton学院的古典学学生,汤姆.里德尔。

 

然而,伊万斯曾见证了里德尔与布莱克的初遇,那是一个典型的烟岚黛色的牛津秋暮。在喝过迎新晚宴提供的几杯像模像样的气泡酒之后,伊万斯打算步行去Covered市场买几网兜秋季鲜果醒神清口。他来牛津别有目的,所以他对路过四方庭院时已经爆发出粗野欢闹声的公共休息室缺乏兴致,可他到达牛津没多时就爱上了这座以知识殿堂构建的小城,这所大学的图书馆都像是在平原上孕育文明的枝状河流。他休闲地往Blue Boar街步行,Christ Church学院画廊的哥特式尖塔顶正在朦胧的暮色中闪着彩玻璃的光。

 

两群肆意挥发着雪利酒和白兰地蒸馏果实气味的男大学生正簇拥着几个“Fresher(鲜肉)”往Town Hall那个T型路口行走,这两团年轻人分别来自Blue Boar街与St Aldate’s街,看来Christ Church学院与Merton学院的“父亲”们都想让鲜肉们在Town Hall干点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有几个可怜又新鲜的男孩已经半梦半醒的在路边被他们的学长们驱赶着学蛙跳,看他们那伦敦出产的考究制服套装,想必他们已经在公学里对于这种爱宠似的霸凌习以为常。伊万斯不赞同地看着几个自己学院的熟面孔,他正准备事不关己地绕过这堆凝结着百年传统,像打翻了的异域香料铺子似的乌糟糟团体,他不经意瞥过去的好奇目光却凝滞住了,他看见了自己前往牛津的那个目的。汤姆.里德尔作为一个“鲜肉”站在那群老手里,正摇着他漂亮得如同希腊雕塑似的脑袋,黑眼睛里满是嬉笑地拒绝喊着步兵列队号子往Town Hall跑。伊万斯刹住脚步,看着淡紫的稀薄暮色给里德尔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陶瓷似的釉色,他必然是使用了什么控制心神的魔法,以至于那些迫不及待想靠着Mos(惯例)折磨新生的学长们像扛英雄似的突然把他扛在肩头。里德尔那美得锐意十足的漆黑眼睛灯塔似的来回扫视着,他骑在那些桀骜不驯的年轻人的肩头上,指着不远处那个率先以蛙跳姿势,往Town Hall楼梯上蹦跳的Chirst Church的黑发年轻人,爆发出一阵没心没肺的大笑,就像是年轻的王子在承载自己的花车上,对街边贫民简陋的吃食发出发自肺腑却又确凿毫无恶意的爽朗好笑声。

 

等伊万斯提着几只秋季的青苹果与红橙色的柑橘绕回来时,这个朴素的夹角已经变成了酒神祭典结束后的剧院,散落的垃圾也尽是断折的月桂树枝叶、绣着爱人名字缩写的手帕、领结上掉下来的一节蕾丝花边、从巨大花柱上飘零下来的许多五彩缤纷的碎花瓣,以及空气中酒窖似的清凉酒精味。天色渐渐地沉了下来,以夜色为面纱的精灵开始在城镇里悠闲地漫步,伊万斯惊讶于里德尔怎么还站在那里,他被刚才那个格外卖力的黑发年轻人——后来伊万斯知道这人的名字叫“西蒙.布莱克”——绊住了脚,借着那施了魔法的夜风,伊万斯清晰地听见了一场奇异的对话。

 

“你是一个巫师吗,你刚才是给他们施了什么魔法吗?”布莱克急切地拦住里德尔的去路。

 

“是啊,我怎么不是?”里德尔明亮的黑眼在夜色温柔中狡黠地闪着光,他的笑容伴随着醉意熏染的晕光,就像是东方刚升冉起的一颗淡蓝色的璀璨明星。

 

几个礼拜之后,伊万斯受读书会朋友的邀请,去Chirst Church的餐厅里吃午饭,居然又见到了这两个赫然已经结成友谊的年轻人。布莱克半倾着身体,聚精会神地听里德尔指着餐厅的圆拱形屋顶说些什么,典雅的黑木桌面上摆放的银质汤匙也难以匹敌布莱克那因为兴高采烈而烁烁发光的黑色眼睛。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人,具有一种由血统积淀出的典雅英俊。在这个时代的荧幕上,他会因有些叛逆而显得过分先锋,可再过个三十年,他这等相貌必然会是人人追捧的电影明星,人们会爱看他在荧幕上扮演与之相称的放浪形骸的传奇故事。他单纯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浮想联翩出一部关于“浪子从贵族之家叛逃而出”的激荡长篇小说,伊万斯觉得他长得很面熟。

 

后来,一个皮肤古铜橄榄色的留着漂亮唇须的结实年轻人,连蹦带跳地从餐厅入口跑进来,拍了拍里德尔的肩膀。那年轻人长得活像黑白电影里的罗伯特.泰勒,俊得像好莱坞电影明星,只是有点走形,这走形让那老欧洲式的风度翩翩荡然无存,他怪模怪样的长着一头浓密闪亮的金发,和他那放肆的浅色眼睛与反差极大的均匀皮肤全不搭配,可他整个人看起来极具一种自由放荡的活力十足。年轻人嘻嘻哈哈地拍着里德尔的肩膀,肆无忌惮地端起里德尔喝了一半的接骨木气泡酒一饮而尽,仿佛是已经渴得不行,他用一种奇异的英语口音,十分聒噪地提议着:“里德尔,我刚打完壁球,傍晚我才有一场Tutorial!我们干嘛闷在这儿啊,去我那儿吧,刚弄来一些干红葡萄酒,配巧克力最好!”

 

“里德尔说这里像霍格沃茨的大堂,我想和他在这儿吃晚饭,你答应我了,是不是,里德尔。”布莱克不满地嚷道,他不耐烦地敲击着桌子,他是极其适合这种有些任性的神态的,可他似乎习惯性地把自己框进一个画着地雷区与路障的战壕里,使他时常像是沉醉于战争浪漫而误入其中的富家子弟,与命运让他沦落其中的那些泥泞恶臭的水沟、四处乱窜的老鼠臭虫、软烂难吃的军用罐头与嚼不动的干粮显得十分格格不入。此刻布莱克正期待地看着里德尔,而里德尔云淡风轻地笑着,机敏的黑眼睛来回打量着自己这两个新认识的友人。

 

伊万斯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没想过有人能在牛津谈论霍格沃茨,他沉默寡言地跟着那稀奇古怪的三人团体穿行过一道长着蔷薇灌木的姜黄色山墙,看方向是往位于Ashmolean博物馆附近的宿舍区走,也许那里就有那个皮肤古铜色的年轻人的房间。浅灰色的马路上有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大学生正稀里哗啦地飞驰而过,无论园丁如何努力,牛津街边的植物已经隐约可见即到来的冬季萧瑟。

 

“你干嘛跟着我们啊?你是Merton学院的人吗?”

 

伊万斯看回过头的里德尔满不在乎地这么问他,里德尔隐在一丛格外茂盛的深绿色灌木之下,光影半遮着他的眼睛,而他却奇异地像是一束临风而开的蔷薇。伊万斯心头的另一只靴子终于尘埃落定,里德尔不认识他。伊万斯有点不是滋味地愤愤不平,可他老早就认识了里德尔,那是六年前,伊万斯十五岁的时候,他第一次注意到斯莱特林还有这号人物。那也是一个10月的午后,天空已经隐约可见苏格兰冬季漫长的夜晚,暮色闲庭漫步地游荡在稀罕白昼的门口,伊万斯穿过一片只剩深绿色树叶的灌木花田,五月份这里会缀满白色与黄色的绣线菊与雏菊,他看见了被一群斯莱特林簇拥着的里德尔,正像是如此深绿色的沉闷花田里仍然摇曳这一束悍不畏死的花,里德尔美得锐意且悍然,仿佛是其他的花甘愿赴死,来成全他这独树一帜的傲骨。后来,伊万斯知道那是矮他一年级的斯莱特林学生,他们人生的交集基本就是在一楼醉酒式摇摆的大钟前擦肩而过,偶尔,伊万斯也能在霍格莫德看见里德尔。伊万斯的长相平平无奇,格外适合在需要振奋国民精神时,作为模特展现“最普通的英国大众”,唯一尚算值得称道的独有那长在一痕雀斑上方的绿色眼睛,但那颜色漂亮的眼睛也配合地把形状长得平庸了些,以免某些好事者要扼腕说这眼睛在这脸上屈了才。所以,伊万斯也没指望里德尔对他有什么印象,但不代表他就要甘心于此,所以他来到了牛津。伊万斯在牛津的秋高气爽中,把在舌尖上酝酿了六年的那句话,对着里德尔平静地讲出来:“我叫帕特里克.伊万斯,我来自格兰芬多。”

 

里德尔不以为意地扬起眉毛,而旁边的布莱克却将高傲的黑眼睛转了过来,伊万斯感觉布莱克剃刀似的盛气凌人地打量着自己,仿佛是一个疯狂科学家正在拿着一把寒光凛凛的手术刀在比划他血管经络的位置,伊万斯没由来地觉得布莱克想要解刨他。而旁边那个看起来最放肆的黝黑年轻人却最摸不着头脑,他不停地向同伴大声地打听着“什么是格兰芬多”。伊万斯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违反了《保密法》,但里德尔既然从不屈从于Mos(惯例),显然对《保密法》也满不在乎。

 

里德尔对伊万斯笑起来,伸出一只手。伊万斯轻不可察地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那只手,那只手如愿以偿地把他拽入了一场长达三年的浮光掠影般的梦境之中。人这一生必须得有过一场奇幻仙境般的梦。

 

那个长得像好莱坞明星的古铜色皮肤年轻人名叫尼古拉斯.威斯科特,是一位来自美国的彻头彻尾的非魔法人士,可他正像他的名字那样患着一种维多利亚时代式的神秘学狂热,具有一种麻瓜风格的对超自然力量的痴迷好奇,如果不是碰上里德尔,他也许会加入某个灵修组织,在街上裸奔到逼学校把他开除。“他可能和成立金色黎明魔法会的那个威斯科特有点亲戚关系。”里德尔曾经半开玩笑地这么评价着威斯科特,但据威斯科特本人的某一个版本,他是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国人后裔,他的祖先长着橄榄色的皮肤,是彻头彻尾的法国人。可他说话带点奇妙的美式爱尔兰口音,他宣称那是因为他们中队有一个铁青色头发的爱尔兰佬替他挡过子弹。伊万斯常饶有兴致地听威斯科特极具戏剧性地讲自己的峥嵘岁月,就像在看一本关于新大陆、留着脓与血的肮脏财富、淘金热、牛仔、战火爱情的时兴小说。威斯科特号称自己在巴黎吃够了“马卡龙”,想来尝尝英国的“司康饼”,可是“司康饼”不好吃,于是他就每天都从中午就开始喝琴酒、苏格兰威士忌或者苹果发酵酒来补偿自己。威斯科特当过兵,他宣称他这身古铜色是在平流层里晒出来的,可他那娴熟的开摩托技术让同伴们相信他其实是个机动步兵,管他是不是曾经在诺曼底的犹他海滩登陆过,是不是曾经在利比亚的高空搏击过BF109,总之他肯定当过兵。

 

每当威斯科特在向被他称为“司康饼”的英国女孩展现新大陆的魅力时,里德尔偶尔会嘲讽地笑着说:“你当还是一个尼龙丝袜换一个欧洲情妇的日子吗,威斯科特一等兵!”尽管如此,里德尔还是边乘着威斯科特改装过的德国BMW R75摩托车,给他讲如何生动形象地编造一个合乎事实的罗曼诗歌般的二战故事;然后威斯科特就会笑出美国梦般的洁白整齐的漂亮牙齿说他“鬼扯”,里德尔嬉笑着骂他肯定曾在法国俱乐部里被法国女人骗的底裤都丢了。

 

里德尔与威斯科特的关系极好,威斯科特常说,里德尔改变了他的命运,他本来想借着自己的法国血统在欧洲一举成为兰波一类的人物,可里德尔却让他甘愿去做魏尔伦了。里德尔可不是一个甘愿做缪斯的人,他混在缪斯堆里的唯一好处就是,他不需要缪斯也能成为诗人。他们常在一起谈音乐,威斯科特那娴熟的小提琴技艺让同伴们相信他在美洲大陆上确实拥有一个殖民地风格的白色庄园与广袤种植园。他像魔鬼一般拉着小提琴,里德尔拆家似的爱抚着一架三角钢琴,他们常在一起演奏贝多芬的小提琴奏鸣曲,尤其喜欢A大调第九小提琴奏鸣曲,他们配合得越发出神入化,可是都不想去学院乐队,乐队也没来招安他们,可能都觉得有点费乐器。

 

伊万斯有时候觉得威斯科特和里德尔水火不容。威斯科特喜欢所有的“美”,说他在说梦话的时候会骂“道德是个Bitch”,他特别喜欢兰波在《彩画集》放浪形骸地描写自己如何“把美抱过来放在膝盖上”,他曾穿得像是十九世纪末梢的印象派疯子,非要让里德尔坐在他的膝盖上,里德尔拿刚从威斯科特那里学到的美式下流话,狂风暴雨似的骂他。在威斯科特的嘴里,他几乎穿过所有海蓝色的、白色的、草灰色的漂亮军装。他做梦似的描述那些绣在袖口的金色蓟草纹路的绣线,阳雕着纹章的金色纽扣在阳光下和抢占的铁轨一起闪光,也许他会为了漂亮穿穿看那种鸽子灰的军装(德国国防军的)。里德尔在旁边肆意地嘲笑他:“Fiddle-Dee-Dee(胡说八道,真烦人之意)!War,War,War!男人就非得借着最雄性气质的事来抒发自己对衣服的爱吗!你要红颜料染衣服吗,我去为你杀个人!”

 

里德尔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费雯丽在《乱世佳人》里的经典台词,他黑色的眼睛水波似的荡漾着,他美得锐意十足,像个方尖碑似的要捅破神明加注美之概念上的极限。据威斯科特说,他简直爱死里德尔这种“无法无天的刻薄”了!

 

有一次,伊万斯看到威斯科特在吻里德尔,里德尔是个英格兰式的纤细高个,而威斯科特比他矮却比他结实得多,里德尔得躺在一堆羽毛枕头与丝绸软垫里才能比威斯科特矮一个头。伊万斯在还残留着聚会余韵的晌午,看见威斯科特自然而然地低头吻里德尔,里德尔可能因为酒还没醒,显得有点迷登登的,在吻的间隙还抽了一口薄荷烟。伊万斯觉得嗓子有点发干,但他知道威斯科特和里德尔不是情人的关系,威斯科特像吻着希腊雕塑似的吻里德尔,他之所以没在博物馆把阿多尼斯的雕像吻遍,主要是怕保安把他丢出去,再说冰冷的雕塑哪有里德尔那种锐意十足的活灵活现,所以威斯科特透过里德尔痛吻着“美”。有一次他打扮成哈德良大帝,非要演戏似的穿着Himation(一种古希腊男性服装)亲吻里德尔【作者注:安提诺乌斯溺水死后,哈德良下令以他为模板制造了很多雕塑,很多美少年阿多尼斯的雕塑据说是安提诺乌斯脸】。威斯科特和里德尔不是情人关系,有次,里德尔的父亲来牛津看他,威斯科特就要连那位绅士一起爱上,“爱玫瑰就要爱他的所有岁月,垂死的玫瑰最香”,威斯科特这么说。伊万斯别过眼睛,不去看那让他有点嫉妒的吻,正因为威斯科特对里德尔的爱是纯艺术性的,他才可以这么堂而皇之地,像逛画廊似的吻他,他俩之间没什么,尤其还有那么个“西蒙.布莱克”。

 

西蒙.布莱克气质神秘,拥有沉淀着无数哥特小说庄园的阴翳般的神秘黑眼,偶尔使他看起来竟有一丝异域风情,他不会魔法,但看起来比里德尔与伊万斯加起来都更像巫师。布莱克与里德尔开始时只用姓氏称呼彼此,仿佛他们是两个庞大而古老的家族的代表,见面就得开会决定世界的命运。可是,西蒙.布莱克和汤姆.里德尔聚在一起就要发疯。布莱克的拉丁语与希腊语都好极了,他俩都选了Course IA,开玩笑地商量着是否一起去考All Soul学院那三个小时的试,听说那个学院就九个人,吃饭的时候都用拉丁语聊天【作者注:牛津一个贼牛的学院,入院要考试】。“那不和做弥撒一样了,我可是个巫师啊,万一触发什么魔法怎么办啊!”里德尔满不在乎地站在All Soul学院碉堡似的米黄色围墙外笑着说,他说他可不去【作者os:你去你也考不上】,布莱克嬉笑着问他能不能招出撒旦看看。有一次,他们交了关于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的拉丁语Paper后,他俩似乎都喝了点酒,或者干脆就是彼此让对方没由来地醉了,他俩跑到叹息桥上去,制造传说似的像比赛一样较着劲长吁短叹。布莱克和里德尔说,如果Paper得A,他就从叹息桥上跳下去,里德尔大手一挥说,肯定是A,他是个天才,他总觉得“A”是用来限制他发挥的,而不是给他评级的。布莱克手臂一撑爬上窗户,里德尔紧接着爬上去,他俩一起骑在窗户上。伊万斯看起来吓坏了,示意在旁哈哈大笑的威斯科特和他一起把这两个英俊疯子拉下来。浩朗夜空中群星璀璨,濒临午夜的街上已经没什么人,大家扎堆在庆祝假期,布莱克和里德尔的嬉笑声听上去就像是某种新锐音乐。

 

“啊呀!”里德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布莱克眼波荡漾地笑起来,那眼睛里流过一条银河,或者可以说是一轮明月,足以将星河衬托得暗淡无光。里德尔像发表重大发现一样说:“布莱克啊,叹息桥下没有水啊!”

 

“我不管!”布莱克摊开手臂,大声潇洒笑着,怕来不及得A似的,像鸟一样,在伊万斯的惊呼与威斯科特的大笑中,纵身跳了下去,里德尔扬起头,孩童似的大笑了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伊万斯也想跳下去,可是他不顾一切地,“啪”的一声幻影移形到桥下的马路,他怕里德尔摔断腿。

 

仰望着这两个穿着亚麻色套装的俊美年轻人的伊万斯睁大了眼睛,在那浩瀚无边的繁星幕布之下,里德尔从后面抱着布莱克,活似米开朗基罗壁画里的两个天使,他们畅意如风地飞翔着,那场景看上去静谧又神圣,甚至都带了一丝宗教的隐喻。五月的牛津夏夜没有风,万物间流转的气流毕恭毕敬地迎接着这阿涅弥伊(注:古希腊风神)的驾临,在一瞬间的万籁俱寂之后,伊万斯感觉自己听到了一场浩大雄伟的交响曲。伊万斯不知道那是出于对魔法与眼前场景的崇敬,还是他对里德尔的迷恋爆炸了。等威斯科特跑下来,里德尔与布莱克已经降落了,布莱克迷醉而狂热地看着里德尔,长久地拥抱着他。

 

他们就像但丁在维吉尔的带领下看到的那对在飓风中飞翔,在地狱里受苦的爱侣。布莱克在之后,用拉丁语这么评价着这件事。从这件事之后,里德尔开始管布莱克叫“西里斯”,布莱克含情脉脉地用希腊语叫里德尔“ἀστήρ(星辰)”,仿佛是他们背后那两个庞大古老到能决定世界命运的家族做主让他们联了姻。

 

伊万斯想起来他为什么觉得布莱克眼熟,他因为布莱克不通魔法而忽略了这个明目张胆的联系。西蒙.布莱克确实是魔法世界那个高贵而古老的布莱克家族的一员,他从外形上看是一个典型的布莱克,只是他不幸是个哑炮。布莱克在一个魔法至上的环境中被熏陶教育,而他却在反复的希望与失望中,不得不绝望地承认这一切荣勋都和他毫无关系,布莱克家族的挂毯上没有他的名字,他因为先天的缺陷被逐出家门,就像斯巴达人去芜取菁的弃婴。他本来应该叫“西里斯”,继承某个布莱克先祖的名字,他们家族的男性名字很多都是取义于星辰。他被剥夺了这个权利,改名成“西蒙”,被允许保留着那个姓氏,毕竟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姓,看他那平庸的名字,就知道他绝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布莱克。伊万斯回忆起布莱克初见自己时那尖锐的目光,他为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感到惶然的悲伤,怎么他这样看起来平凡无奇的人竟会魔法,而气质神秘的俊美布莱克却对此一窍不通,后来伊万斯甚至不经意提起过自己是麻瓜血统,伊万斯负罪地觉得自己伤害了布莱克的自尊。

 

布莱克的早年生涯堪称是一场漫长的折磨,他的聪慧被视为毫无用处,无论他的举止如何典雅,对答如何流畅机敏,父母都不似关注他弟弟的魔法萌芽那般关注他。他的父母在发觉他的缺陷后,飞快地要了第二个儿子,仿佛是在证明这缺陷只是个意外,而在这些人里如果非要找出一个过错方,那么就只能归咎于“西蒙.布莱克”自身。“他们还肯拿出钱来让我在麻瓜世界找容身之地,而不是让我自生自灭,他们不算差劲…”布莱克麻木地笑着,假装毫不在意地说,“只是不让我叫他们父母而已。”

 

布莱克把所有的事都看作是一场考试,既然他已经在最重视的那个上被取消了资格,他就发疯般的去迎合所有强加在他身上的其他规则,就连迎新的Mos(惯例)他都绝不放过。可他那桀骜不驯的天性却反复折磨着他,他想对着规则拂袖而去,却又害怕真的沦落成无名之辈。布莱克在遇见里德尔后更疯了,在那场飞翔之后,伊万斯觉得,布莱克在有里德尔在旁的高处,都会表现出一种古怪的自杀倾向。

 

于是,有一次,布莱克和里德尔从Cherwell河的拱桥上双双跳了下去,这次他们在伊万斯的叹息声中落进了水里,而威斯科特划着方头平底船,看着他俩把波光粼粼的河面摔碎成一些钻石的碎片,好玩地拿船桨去逗他们。这四个年轻人本来是约好去The Meadow的榆树下野餐,威斯科特搞到了一批新鲜的西瓜,里德尔弄到了一些接骨木气泡酒,他们想关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产出的新锐文学聊一聊。

 

布莱克与里德尔会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突然在Bodleian图书馆,跳上桌子演古希腊悲剧,布莱克演身负重石的西西弗,而里德尔演预言诅咒的俄狄浦斯王,再嘻嘻哈哈地被管理员赶出去。所以,伊万斯看着这两个生病的人躺在一张床上,哼哼唧唧又漫无目的地讲荣格的书,聊炼金术的发展,“作为一种精神现象的帕拉塞尔苏斯”,泰勒斯的科学,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赫尔墨斯精神,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古巴比伦人的天文学与立法,《浮士德》与《失乐园》,叶芝的《Vision》以及被欲火控制的天鹅,波德莱尔的散文,《夜之加斯帕尔》里的神秘意向,德国某些具有同性恋倾向的作者的小说,用拉丁语含糊地说什么“永生不死只在身体之外才能实现”,伊万斯没感到任何一丝奇怪。伊万斯觉得已经对这两个人起化学反应的疯言疯语习以为常,只希望他们能在他去听讲座之后,还记得喝药,指望威斯科特是没用的,这个美国人天真烂漫地觉得除了疟疾、子弹枪伤、重度感染之外,没什么是值得治疗的病。伊万斯听见里德尔开始讲魂器的事,假设着他把自己一片灵魂寄放于万物山野之间(布莱克在旁边大喊:“成为世界的意志!”),伊万斯觉得可能这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不是化学反应,而是炼金术里提到的“圣洁的婚姻,五月的新娘”的那种超自然的嬗变。

 

里德尔嚷着自己头痛,要喝白兰地,伊万斯没有理睬他,而是慈爱地笑话他:“想要永生就别总做些自害行为。”

 

“永生?!”里德尔怪模怪样地喊起来,仿佛伊万斯冒犯了他,“我才不永生呢,如果我老了,我就自杀!咳咳咳咳—”

 

也许是在伊万斯与威斯科特离开后,布莱克在疾病中对里德尔诉说,他毕生的愿望就是他的名字能堂堂正正地被绣在布莱克家族的挂毯上。于是,伊万斯在某场晚宴后,听里德尔对布莱克说:“西里斯,西里斯,我来让你变成魔法师”,那语言纠缠着带着莲花与水的清香的夏风,伊万斯不能确切地说出,那是发生在梦里还是现实。

 

里德尔在一个凉爽的夏夜邀请他们去自己的宿舍,当他们进去时,伊万斯觉得威斯科特要冲过去拥抱里德尔了,而布莱克叹为观止的看着那个天才的巫师。里德尔的室内装潢总是变化,就像他本人一样变幻莫测,他可能上午还喜欢乔治亚时期的优雅,下午就腻了。之前有一次,他把宿舍塞满了自然博物馆里的那种动物标本,其中甚至还有一只龙爪,他把自己的房间打扮得像个哥特小说里住着有爵位夫人鬼魂的鬼屋(威斯科特评价那色彩饱满的墙纸、深色木制壁炉上的火山岩结晶、丝绸包裹的沙发上插着的麦秆黄色与墨绿色大鸵鸟羽毛,以及滋滋冒蒸汽的黄铜炉子,说像路易斯安那州的老妓院,最贵的那种。里德尔二话不说,揍了他一拳,但那些装饰品后来原封不动地被移植到了威斯科特的宿舍),可他们再下次去,里德尔的房间朴素得像是一个政府部门的等候区。

 

而这一次,伊万斯感叹地笑着摇头,他居然能想象出,那个向来云淡风轻的里德尔,如何为这个场景辛勤劳作、挥汗如雨。

 

伊万斯觉得,自己一脚从已经开始燥热的四方庭院,踏进了奇幻仙境。里德尔天鹅似的脖颈上佩戴着镶嵌着红蓝宝石的繁杂黄金饰品,身着一件飘逸宽松的himalition式白色长袍,像神像端放在神龛中似的,斜依在一个镶嵌着黄金薄片的白色大理石卧榻上。这雕刻成带翼斯芬克斯的洁白卧榻,底座结实地镶嵌在一座神庙式宫殿的宽敞前厅,墙上的描绘《死灵书》内容的贴片珐琅壁画,静穆地环立着的高大半人半兽的神像,几根令人心生崇高之感的巨大白廊柱,顶天立地地沟通着铺着琥珀黄色与象牙白色的大理石地砖与那楔形的屋顶。宫殿建在草坪上,夜风自然而然地吹拂着柔软的长草,撩起些许星辰碎屑似的浅黄色流萤,不远处有一处尽头被隐去的浩大湖泊,其上静谧安详地漂着大得像是做梦的睡莲莲叶,白玉与淡紫的莲花混着水气焕发出阵阵清香,湖边还立着一个方尖碑,高得给人一种巴别塔的概念。里德尔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把他的宿舍幻化成了尼罗河的花园。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年轻法老正闲适地倚在卧榻上,美得像是命运提前告知他下午就要被凶杀,所以现在是临死前的锐意十足的挥霍。整个场景都被里德尔的美笼罩着。

 

“你知道你名字的含义吗,布莱克?”里德尔走过来,声音像阿波罗亲手奏响的七弦琴琴声,他身上那些贵重的金属饰品发出琳琅叮咚却有韵律的悦耳声响。

 

“当个聆听者……?(“西蒙”的含义)”布莱克安静地看着里德尔,自嘲地笑着。

 

“不,西里斯,是天狼星。”里德尔像祭司一样端庄地转过头,他的手庄重而随性地举升起来,像舞台戏剧中为聚精会神的观众提示着一个至关重要的主题。一颗发出淡蓝色光晕的明星随着里德尔的手从繁星璀璨的温吞的浅灰色黎明中升冉起来,其他的星辰都毕恭毕敬地给它让开了升腾的道路,天狼星占据了中天的位置,在那由深浅递进的洞穴似的云层中,四周的群星都如同圣经记述的那样像面对着摩西似的向这颗星致敬。湖水盛大的涨起来,那湖泊变得更加浩渺了一些,莲花清香混着水生香气,带着点柚子与柠檬的清爽味道,苍云似的涌动起来,一切都如梦似幻。

 

“埃及人以天狼星于东南方的黎明中偕日而升作为一年的开端,计算着历法与汛期,天狼星升冉,尼罗河的汛期到来,河水开始在三角洲上泛滥。”里德尔注视着那颗明朗的星,在黎明的风中回过头来看向布莱克,轻声说,“你是多么重要啊,天狼星,人类沿着你的星轨划定了历法,河水的潮汛与庄稼的青黄无不握在你无所不能的手里,普罗米修斯该是从你那里盗了火,你是第一个肯将自然奥秘揭露的仁慈天神。你是除太阳外,天际最明亮的恒星,而我,今天替你把这遮蔽光芒的太阳射杀。”

 

伊万斯倒吸了一口气,尽管还没人在狂欢的伊始就妄动,里德尔经常会云淡风轻地说出仿佛已经掌握世界权柄似的话。但里德尔似乎真有让自然臣服的力量,正如此时,伊万斯知道,布莱克对里德尔的爱意就像尼罗河,随着天狼星偕日升而无可救药地高涨了起来。

 

随着天狼星的升冉,他们也开始了彻夜的欢宴。他们四个躺在柔软的草坪上眺望那永远处在清爽浅灰色的黎明中的星空,交替着从一个酒瓶里喝酒,嘻嘻哈哈地讲着漫无边际的大话,在清朗黎明般的梦境中说梦话似的大谈梦想。

 

“我对世间的权势毫无兴趣,我只对自然最幽深的秘密屈膝!争权夺利,议院投票,阴谋诡计,阳谋倾轧,哦,Fiddle-Dee-Dee!War,War,War!什么是战争,别被克劳塞维兹(注:《战争论》作者)那个狡猾的老骗子耍了,可 别被普鲁士军事学院金光闪闪的勋章晃花了眼,战争不是一种政治上的外交手段,战争就是战争,是人性堤坝的丧钟,是兽性洪水的开闸!我倒要宣布一场大战,让每个人都剖析剖析自己最幽深的恐惧,这岂不是最后的审判,这岂不是撒旦的倒栽,先生们!我对世间权势毫无兴趣,我要对那些征服世界者报以青眼,他们的思维还困居在地上,除了土地,他们就没了别的想法。你拉着容克地主的裤腰带爬上来就是为了当个地主吗,我对希特勒要这么说,再对他吐唾沫!威斯科特,好人,快教我像个当兵的一样吐唾沫。呸!”

 

威斯科特从没这么兴奋过,他像被称为“斯大林的管风琴”的喀秋莎火箭炮一样,对着里德尔疾风般的狂言发出赞同的吼叫,成千上万燃烧的炮弹向困顿理想主义的厚重城墙上,倾泻着年轻人过胜的火力。

 

“我有个主意!”布莱克像个革命者一样大声高喊起来,常年来捆绑着他的沉重锁链在这个混沌黎明似的夜晚变得不堪一击,他的志气、理想与被封锁的与魔法无关的聪慧不可阻拦地宣泄了出来,“我们成立一个组织吧,叫……哦!”

 

布莱克柔情万丈地欣赏着身披白袍的里德尔张着手臂,像彗星一样从明亮的淡蓝色天狼星近旁翱翔而过。布莱克收到启发般的在天地间呼喊着:“叫Angelus Novus(新天使)【注:保罗.克里的画作,被瓦尔特.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里作为象征引用】!ἀστήρ(星辰),就叫Angelus Novus(新天使)!天使面对着人类自以为一连串的历史事件,他只看到单一的悲剧,这灾难的悲剧不停地堆砌尸骸,人类是多么愚蠢啊,当这一连串锁链中的一环是多么无趣啊!飓风吹着天使的羽翼让他对着过去抽身而去,向着未来进发,我们称这飓风为进步!ἀστήρ(星辰),我的星,我们何不掀起一场飓风!”

 

“掀起飓风,西里斯。”里德尔将自己悬浮在离地几英尺的地方,他像天空中显圣的天使般注视着布莱克。

 

“让这飓风掀起维纳斯的长袍,我要在她的坟墓里和她巫山一梦!”布莱克热切而疯狂地仰望着里德尔,“像你说的,ἀστήρ(星辰),让她在orgasm中把自然的奥秘一吐而净!”

 

“而我要和阿多尼斯翻云覆雨!”威斯科特没心没肺地大笑道。

 

“Miseros hoc loco mortales, quilbes primum ac optimum thesaurum, quam naturae monarchia in se claudit, natura recusacvit, puta, naturae lumen. (大自然拒绝把她最重要和最美好的宝藏给予人类,它是大自然的主宰所包含的东西,意即,自然之光,在这方面悲惨的是人类啊。)【出自:帕拉塞尔苏斯《长生不老》】”里德尔像念咒一样的说了一大长串拉丁语,威斯科特从没学过拉丁语,而伊万斯也对此仅仅一知半解,而布莱克则听懂了全部,他漆黑的眼睛在湿润的灰色黎明中不输天狼星的闪闪发亮。里德尔一跃而入那满是睡莲的浩渺湖中,站在一叶宽大的墨绿色睡莲上,他与这梦幻场景极其相配地喃喃自语:

 

“啊,我对世间的一切权势都毫无兴趣,我对社会阶级的爬杆毫无兴趣。征服世界究竟有什么意思,那终究只是人类构建起的海市蜃楼,所谓的征服世界不过也就是做一群赤裸猿猴的猴王,这有什么趣儿!如果我要征服世界,签发法令、发号施令统统都不能让我兴奋,我要去草原上问那健壮的狮王,当它对我俯首称臣时,我才算是征服了世界,才算是站在自然法则的顶点。没错,我要去看狮王是否对我俯首,奔跑的狮群,白色的群象,庞大的落日,遗迹似的巨树,啊……帕特里克!你不就是一头雄狮吗,你岂不是一个格兰芬多!谁来加冕我黑铁的王冠,你会对我俯首吗?”

 

“当然了,陛下。”伊万斯在好友们聚光灯似的目光注视下,对着被睡莲托举着的里德尔戏剧般地致敬。

 

他们都喝醉了,交替抽着威斯科特搞来的水烟,吞吐出淡紫色的雾气。威斯科特一定要为里德尔与布莱克拍照,但嚷着任何一张都无法表达里德尔的美,无法传达“美的概念”,他开始逼着里德尔往脸上涂一种混着云母粉末的凡士林,说那样更能吸引光线来传达美。里德尔摇着头躲避着他的手,嬉笑之间从睡莲掉进了湖泊里,他美丽的脸,带着许多镶嵌宝石的黄金装饰,从许多莲花的碎花瓣、嫩绿色的小莲叶、水生植物纠缠的透明色根茎中,与青碧色的湖水中冒出来。布莱克哈哈的大笑,坐在不知道哪里变出来的埃及翘头平底船,抑扬顿挫地朗诵着感叹水中的奥菲利亚那令人肝肠寸断的美丽又哀愁的词句。布莱克会拿文学里的美女来形容里德尔,倒不是里德尔有什么女性化的倾向,只是最美丽的辞藻都拿去形容女性了,“如果写字的能不怕暴露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多写点赞颂美男子的诗句,我就不用担心他揍我了”,布莱克曾经风流倜傥地这么说。

 

伊万斯给他那三个英俊的同伴拍着照片,他刚才对威斯科特打了包票,他能想办法让照片动起来。伊万斯脖子上挂着威斯科特的相机,像个误入奇妙仙境的记者,他端着相机,给威斯科特拍着那美国式的好莱坞明星海报般的照片。比起他那三个英俊的好友,伊万斯觉得自己和这梦境格格不入,但端着相机就好很多,他理应是借着高超的记录美的技艺,才得以混迹于美之间。伊万斯透过摄像头,以热切的爱意注视着里德尔,他正在和两位非魔法人士漫不经心地讲霍格沃茨的往事。

 

“ἀστήρ(星辰),说起来,里德尔不是巫师二十八家族里的姓氏。”布莱克突然愤愤不平地借着酒劲问里德尔,仿佛感受到了里德尔受了什么委屈,“斯莱特林的人不会对你很差吧,高贵纯洁什么的……”

 

“哎哟!欧洲人连魔法圈子都必须弄个贵族制吗?我还以为你们过着波西米亚式的生活呢,所以西里斯才那么想进圈。”威斯科特在哪都能插上嘴。

 

“我能和蛇说话,所以没关系。”里德尔满不在乎地讲,紧接着用蛇佬腔嘶嘶地说了句什么。

 

“你比克娄巴特拉还迷人。”布莱克迷醉地对着里德尔诉说着那带着蛇形臂镯与黄金蛇冠的埃及女王的艳名,念着《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中莎士比亚写下的词句,里德尔措不及防地给了他一拳。伊万斯端着相机,虔诚地拍摄着里德尔,他油然而生出一种使命,他必须让这美丽传世。

 

后来,他们都有点累了,伊万斯睡眼沉醉地看着如画般的里德尔与布莱克,威斯科特躺在他的小腿上,像兰波在非洲似的含糊吐着诗句。布莱克跪在那艘安静泊着的平底船上,看着还未被六月的清风烘干的里德尔,他看起来湿漉漉的,盘腿坐在一叶巨大的睡莲上,如同一个埃及的梦。尽管这是埃及风格的幻境,可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叶芝笔下的仙境,枝繁叶茂、湖畔旷野、芦苇水潭,里德尔是其中对充满世界的泪水一无所知的仙人,而人之子正迷恋地注视着他。黄金的装饰品映照着他半赤裸的胸膛,使那展翼似的精巧锁骨与洁白的肌肤无一不像是白玉雕就,细长的睡莲花瓣与水生植物似的黑发黏在他漂亮的脸颊上,里德尔的黑色眼睛被浅灰色的黎明浸润着,正湿漉漉地看着布莱克。

 

“ἀστήρ(星辰),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愿意做你实验的材料,我愿做你丰功伟绩的垫脚石。”布莱克含情脉脉地对里德尔说。

 

“我会让你变成一个魔法师,西里斯.布莱克。”

 

在伊万斯没留神的时候,威斯科特已经坐了起来,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浪子却哭泣起来。他跪在草坪上,双手撑着地,泪水使古铜色的脸闪烁着教堂蜡烛映照般的光芒,伊万斯却觉得他已经归隐潜入牧神的午后与酒神的夜欢,威斯科特不由自主地感叹着:“What a wonderful world, what a wonderful world!”

 

伊万斯闭起眼睛,使自己陶醉在那莲花的清香当中,他情不自禁地举起魔杖,天空中炸裂开盛大的烟花,为这美丽的一切喝彩。布莱克和里德尔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烟花的闪光倏然照亮了他俩的笑容与漆黑的眼睛,里德尔带着布莱克从湖里飞跃出来,他们四个在稍纵即逝的盛大光芒中,忘情地彼此拍着肩膀,拥抱着。

 

而里德尔点燃的淡蓝色天狼星彻日不熄。

 

后来,威斯科特、布莱克与里德尔互相亲吻着,就像几年前的胜利日,伊万斯在冷寂的清晨看着只剩一地狼藉的里德尔的宿舍,魔法随着他的沉睡而消退了。伊万斯坐在真正的温吞黎明中,看着清晨的一缕阳光漫过四方庭院,投射在里德尔与布莱克沉睡的脸颊上。伊万斯记得某个关于古埃及的考古学讲座上,教授激情地讲着古埃及人怎么靠群星的轨迹计算历法,天狼星尤其重要,古埃及人卓越的天文学使他们能建造出阿布辛贝神庙这样的神迹,在每年固定的日子,清晨的阳光会渡过黑暗的回廊,精准地投射在三尊神像上,太阳神拉、拉美西斯二世以及天空之神乌尔。伊万斯看着清晨的阳光抚摸着三位友人俊美的脸颊,感到一阵平稳的安和。

 

昨晚,唯独伊万斯没有去亲吻里德尔,这对他当时命悬一线的理智来说并不容易,而里德尔显然也不在乎有哪个男孩吻过他。可伊万斯觉得自己不能吻里德尔,他也许在盛大的快乐中吻了布莱克或者威斯科特,可他唯独不能去吻里德尔。因为,伊万斯清晰地知道,自己对里德尔的爱,不同于威斯科特那种纯粹的对美的艺术性热爱,也不同于布莱克那种引发微妙共鸣的学院派爱意,伊万斯对里德尔的爱是带着能刮倒橡树的情潮的。伊万斯小心翼翼地克制自己,理智在昨晚差点勒断他的脖子,他也绝不能在里德尔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情欲之火亲吻里德尔,那对他不尊重。

 

伊万斯看着头挨得很近的布莱克与里德尔,里德尔锐意十足的美被藏进了透出青绿色血管的薄眼皮中,而布莱克也因黑甜的睡眠而美得不那么盛气凌人,他们共享着那一缕晨光,就像是美术馆走廊里还盖着防尘薄纱的静谧雕像。伊万斯一直和其他两个朋友商量着找一个里德尔睡着的时候,纠正一下他思考时爱咬拇指指尖的习惯,布莱克觉得不雅观。威斯科特打包票说往他的指甲上涂金鸡纳霜就能治这毛病,当伊万斯确认过这么做确实对身体无碍后,这个计划就一直悬挂在他们的日程表里。里德尔什么时候才会熟睡呢,他总是那么精力充沛,思维活跃,美得锐不可当。伊万斯摸出藏在口袋里的金鸡纳霜软铁皮管,威斯科特像从自己当兵时的急救物资包里翻出来一样交给他们,看谁有机会。

 

伊万斯捻起这只垂着的骨节分明、修长俊美的手,小心翼翼地往里德尔的拇指指甲缝里涂金鸡纳霜,那样子活像是在给圣人涂油。

 

在那个埃及之梦之后,他们就定下来去伦敦的大英博物馆,里面有个极富盛名的埃及馆,里德尔决定在那里让哑炮西蒙.布莱克变成偕日而升的天狼星,西里斯.布莱克。日子就选在明年天狼星偕日而升的黎明前夜,1949年的6月17日,Leiet al-Nukta,古埃及的“水滴之夜”,神奇的水滴会滴入河水中,尼罗河开始上涨。里德尔几乎痴迷地向他们描绘着那预想中的浩大盛景,热情洋溢的研究着魔法与炼金术,活像年轻时的浮士德博士,在完成自己古典学的课业之余,伊万斯有几次看见他在通宵达旦的看《巴黎大魔法纸莎草书》,从隔壁考古学专业拓来许多象形文字、楔形文字的纸片,更频繁地咬着自己的拇指指尖。看来金鸡纳霜对他没什么作用,里德尔当时觉得自己的手指头味道很古怪,他一口咬定肯定是他自己喝琴酒的时候,汤力水掺多了【作者注:汤力水里包含金鸡纳霜成分】。在1949年的五月,里德尔冲进三位好友聊天的休息室,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好几天没睡觉了。

 

“Eureka!Eureka!(我找到了!)”里德尔像刚从浴室里跑出来的阿基米德一样扬着手,用希腊语对着他们激动地大喊。

 

怎么将哑炮变成魔法师呢?伊万斯好奇地问里德尔,而里德尔解释说这就是一种因果律,魔法归根结底是自然对使用者的迎合,“自然是一座庙宇,向我低沉地应和”,里德尔混乱地用法语蹩脚地引用着波德莱尔的诗。只要他想让布莱克变成巫师,那么他只要说出这个“果”,省下的“因”由自然的精灵补充,而魔法仪式的那些“花里胡哨的破烂儿,平添枷锁的咒语”(里德尔大声地嘲笑这些东西),都只是骗外行的。不过,气氛很重要,里德尔补充道,这能让魔法师更笃定自己做得到,所以他们最好还是要去大英博物馆。而当伊万斯问他要怎么说出那个“果”,也就是问他咒语是什么,里德尔狡黠地对着一脸严肃好奇的伊万斯开始大段的背诵《撒旦黑书》里的“Veni, omnipotens aeternae diabolus!”【作者注:我从“Black Mass”过程讲解的那一段里抄来的,我是不知道啥意思,我结合上下文看了下,ummmm,还是不知道,懂行的大佬解释一下撒】,以及“诸神的上帝,你缔造了世界,你在其巩固基础的无形支持下建立了深奥……欢迎你啊,从天国进入大地,以及从宇宙之外进入到深渊之极的全部精灵……”【作者注:改写自《巴黎大魔法纸莎草书》节选】之类漫长的颂词。威斯科特最先反应过来,像听着一个荒谬的笑话般,拍着桌子,发出类似美国B-17s型轰炸机飞掠而过般的嚣张大笑声。

 

“Fiddle-Dee-Dee!”里德尔活灵活现地一仰头,带着他那种天才的任性妄为,毫无恭敬之心地嬉笑着说,“说’天狼星啊,偕日而升吧’就够了,用英语!用希腊语!用拉丁语!用德语!用法语!拜托上帝就正着说,嘱咐撒旦就反着说,哦,随便吧!反正,只要是我说,这事就成了!”

 

布莱克响亮地抽泣了一声,奔跑过去拥抱里德尔,把因为缺乏睡眠而有点虚弱的里德尔撞到在沙发上,伊万斯没由来的觉得布莱克有点像一头兴高采烈的黑色大狗。“你可真是个天才啊,ἀστήρ(星辰)!”布莱克兴高采烈地这么说。

 

伊万斯觉得这隐约有点危险,里德尔的魔法力量和他的美一样不讲道理,更多了一丝蛮荒的霸道,伊万斯不知道这个“果”究竟会招来什么样的“因”,因为会回应里德尔的不仅只有那淡蓝色的璀璨之星,也有可能是黑暗中蛰伏许久的邪祟。伊万斯突然对自然那尚处在混沌中的广袤处女地打了个寒颤,他有点担忧地看着兴奋地哼起《Hey!Ba-Ba-Re-Bop》【注:被俗称“胜利唱片”的发给二战美军的爵士唱片】,手拉手跳着某种走形的英国乡村舞的好友们。伊万斯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他是个格兰芬多,里德尔曾神采飞扬地问他:“你岂不就是一头雄狮”。

 

1949年6月17日的上午,几个年轻人坐着尼古拉斯.威斯科特驾驶的阿斯顿.马丁敞篷轿车,沿着去盖特威克那条两旁长着青黄色白桦树的灰色马路,夏季郊游似的兴高采烈地前往伦敦。西蒙.布莱克在飞驰而过的清风中庄严要求他们,唯独今天都必须叫他“西蒙”。他们朝着干净剔透的浅白蓝色天幕勇往直前,他们对明早哪里会升冉起最明亮的天狼星深信不疑,他们对里德尔那能让自然应和的魔法力量深信不疑。他们笔直地朝着那颗星的方向开(里德尔呼喊着“向着东南方勇往直前!”,而威斯科特明智地指出当时他们在往南开,里德尔大喇喇地摊开地图,指着伦敦说那就在牛津的东南方,而西蒙.布莱克对此演戏似的楚楚说“What a destiny!(命运啊)”),绝不绕远路,除了有一次风吹走了威斯科特的硬边草帽,他们折回去了几百米。四个年轻人在炎热的中午,于约翰.康斯特博笔下的乡村风景油画般的林道上,追逐一顶随风而走的帽子。

 

“啊呀,你在见识过他们追帽子的模样之后,还想加入巫师队伍吗,西蒙?”威斯科特这次老实地把草帽结实地戴在他的金发上,而不像刚才那样如同军帽似的俏皮歪戴着,嘴上却不老实地挑衅着里德尔,风流倜傥地笑出自己漂亮的牙齿。里德尔怒气冲冲地把刚捡回来的草帽给他打掉,盛气凌人地说:“来呀,威斯科特一等兵,你作为对照组,表演一个麻瓜式追逐法,让西蒙的决心更坚定一些。”

 

伦敦的交通与空气一如既往的糟糕,布莱克说有股子地狱漏出来的硫化物臭味,那流着臭水的乌黑街道,不知道去哪里的井盖,成排的汽车沉闷地蹲在拥堵的路上排放尾气,行色匆匆、跑来跑去的工人阶级男孩,都让这个从世外桃源般的牛津小团体,Angelus Novus(新天使)感到一丝现实的冷峻压力,与仙境接壤的边境之地注定最为冷酷,当他们真正踏入其中,就会逐渐变得麻木。布莱克一进到伦敦就变得有点沉默寡言,而伊万斯努力地讲着话活跃气氛,布莱克出于礼貌寡淡地微笑着,可里德尔不开口,布莱克就没那么高兴。感谢梅林,伊万斯看着里德尔机敏的黑眼睛打量完一圈乌糟糟的四周后,绕了回来,他要开口了。

 

“伦敦重建的不错嘛,我记得这块应该都被轰炸过的,我家在苏活区的两处房产都被波及了,不过后来市政规划,给了好大一笔钱,爸爸趁重建便宜的时候又置办了好几处呢。”里德尔友善地拍拍威斯科特的后背,谢天谢地,汽车开始动了,“这还得感谢威斯科特一等兵,你稀烂的技术让德国人有机会炸坏了我家的房……”

 

威斯科特罕见地扭动了一下肩膀,粗暴地把里德尔的手挥开,里德尔备受冒犯地挑起一根眉毛,几乎从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威斯科特猛烈地摁喇叭,刺耳尖锐的鸣笛声迎头砍断了里德尔的话,威斯科特在还拥堵的车龙里反复变道超车。他下决心不看里德尔,半探出头去看怎么都动不快的路况,伸出一只胳膊烦躁地敲击着车门,边大声抱怨:“哦,真该死,我热的要冒烟了,我想喝冰汽水。”

 

“你今天怎么这么扫我的兴。”里德尔把手缩了回去,冷冰冰地说,仿佛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不久前,他们还在伦敦的大门前,气氛还飘动着理想主义的浮光掠影时,威斯科特就指着天空的云,十分老练地对里德尔预测:“明天估计是个阴天,起码得多云,我们可能在黎明看不到天狼星偕日升。”

 

里德尔锐意十足的眼睛盛气凌人地看了那些流云一眼,没有理睬威斯科特,而是活灵活现地笑着,对布莱克说:“我们明早铁定有一个天狼星了,如果你想看看那颗晨星,你就用魔法把云驱散,西蒙。”

 

而现如今,威斯科特与里德尔吵起来了,威斯科特强调说,他不是在扫里德尔的兴,西蒙都没意见,里德尔不配说话。里德尔有生以来可能从来没被置于不配说话的位置,当他想要发表什么高见的时候,他觉得升旗都得为他而停,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被伦敦糟糕的空气呛得咳嗽,他猛烈地攻击威斯科特是个胆小怕事的懦夫。

 

“啊——”里德尔发出一声十分恶劣的了然冷笑,比任何时候都像条毒蛇,“我懂了,我不该让你入伙,你害怕了。你可放心吧,我不会改造你这实心麻瓜的,西蒙有潜力,而你没有。放轻松,当个称职的观众,这可比你在战壕里躲坦克轻松多了,你这个胆小鬼。”

 

我的老天爷,伊万斯痛苦地捂住了眼睛,你可别开口了。汽车猛地蹿了一下,里德尔的重话仿佛在它发动机的火花塞上猛踹了一脚,伊万斯扶住面色苍白得摇摇欲坠的布莱克,对着威斯科特大喊道:“尼古拉斯,小心!”

 

急刹车的惯性让里德尔在前挡风玻璃上极重地撞了一下,伊万斯与威斯科特探出头急匆匆地张望着,一个穿着灰色束腰袍子的男孩跌坐在汽车挡板之前,膝盖看来因为躲避而被蹭破了,正混着一些焦黑的尘土,血流如注。男孩没有因为疼痛与惊吓而哭泣或者龇牙咧嘴,他看起来沉静且阴郁,有一种对于生活的不幸习以为常的麻木,似乎除了死亡没什么能让他动容,苍白的脸上长着一双漆黑的眼睛,正在上下掂量着这几个衣冠楚楚的少爷。

 

“他突然窜出来,我没注意……”威斯科特慌乱地辩解着,边感谢上帝没有酿出大祸。

 

“孩子,你没事吧?”伊万斯担忧地看着那个伤口,以及这孩子甚至看不出什么阶级的简陋穿着。男孩没有理睬他,黑眼睛机敏地飞速向街角望去,一伙人乌泱泱地追逐过来,那男孩双手撑地,想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继续跑,可是他的膝盖太疼了。

 

“先生们,无论他拿了什么东西,我来付账。”里德尔从汽车里站起来,对着那群看起来像是中学钥匙保管员似的粗野男人们,边从随身的钱夹里抽出十英镑,边彬彬有礼地笑道,“这么多,够吗?不用找零。”

 

“这位先生……”那些男人困惑地打量着里德尔,粗糙的大手却已经条件反射地接过了那张钞票。

 

“啊,他是我的弟弟。”里德尔给艺术品估价似的扫过男孩沉静的黑眼与浓密的黑发,回过头来,满不在乎地说,“怎么,我们长得这不挺像的?钱够不够?”

 

学校的保安们来回打量着里德尔与还坐在地上的男孩,里德尔身上那身考究的浅灰色条纹软羊毛套装再放一百年,也变不成男孩身上那件灰暗走形的旧袍子。男人们用含糊的伦敦东区口音飞快地交流着,为首的一个毕恭毕敬地对里德尔说:“先生,这个小贼……”

 

里德尔轻飘飘地又扔出一张十英镑的钞票,坐回到副驾驶座上,他用一种冰冷却不失礼貌的语气,满当当地表达着自己的不耐烦:“得了,拿着钱去喝几杯酒吧,他拿几本书要不了你们的老命。”

 

伊万斯看着那群男人嘟囔着败兴走了,才发现那男孩的身下确实压着几本旧书,男孩黑亮的眼睛飞快地打量了一下里德尔,就低下头,用舌头清洗着受伤的膝盖,他坐在马路中间,抱着膝盖,那模样活像是一只刚摆脱使他受伤的陷阱的结实小野兽。里德尔盯着男孩看,仿佛在看镇上来的马戏团,他从上衣口袋里抽出自己的手帕,边角还精致地刺绣着“T.R”,他把手绢抛给那舔着伤口的男孩,说道:“喏,用这个包一下吧。你从哪里来啊?”

 

男孩似乎思考了一下是否理睬他,但是介于刚才那足足二十英镑的交情,男孩不带感情地向街边一个快被灰尘与劣等木料埋起来的临时招牌偏了偏头,伊万斯看到那个简陋的招牌上写着“伍尔夫人孤儿院”,几个健壮得像男人似的看护妇正在手脚麻利地清理门口的建筑垃圾。

 

“哎哟,他们怎么在这儿重建了个孤儿院。”里德尔不满意地嚷起来,纯粹出于城市建设的审美意义地抱怨道,“真难看!这里要变贫民窟了吗,我要去问爸爸,他在这一片投钱了没有,你们谁要想写歌颂贫穷的市民小说,就来体验生活。”

 

“孩子,拿着这钱去买点碘酒擦擦吧,孤儿院里有护士照顾你吗?”伊万斯从车上跳下来,把那男孩扶起来,男孩紧紧地抱着那几本旧书,都是一些没什么章法的中学教材。伊万斯把五英镑放进男孩胸前的口袋里,他没里德尔那么富裕,这并不妨碍他的胸口涌现出一些大块云朵似的苍白悲伤,也许正如里德尔所说,这男孩长得稍微有点像里德尔,而命运对他却多么不公啊。

 

男孩没有理睬伊万斯的问题,而是不停翻看端详着里德尔扔给他的手帕,伊万斯笃定里德尔起码能有几十条这种镶着刺绣花边与他名字缩写的不同材质的手帕,他总是不经意地弄丢,可需要手帕时,手里从没缺过。“我名字的缩写也是T.R.”男孩安静地下了个结论。

 

“哦,这么巧。”里德尔毫不留意地礼貌笑笑,但他似乎是不太喜欢有人和他重名,他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汤姆。”男孩沉静地说,黑洞洞的眼睛不带感情地盯着里德尔看。里德尔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毛,立刻掩盖似的云淡风轻地笑了,美得锐意十足的黑眼睛环视着他的友人们,神采飞扬地等待他们对此发表什么高见。

 

“For God’s Sake!”威斯科特配合地怪模怪样地尖叫起来,仿佛在惊叹他的人生怎么被“汤姆”环绕了。他盛气凌人地冷哼了一声,活像个一丝不苟的博物馆馆长,他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个身经百战的纯金烟盒,上面满是他不在乎地与钥匙、硬币、宝石领结扔在一起造成的划痕,他把烟盒扔给那个孤儿,戏剧性地长吁短叹:“这东西买你的名字,从此以后不许叫’汤姆’,这世界上只许有一个汤姆!”

 

里德尔怪好笑地瞥了威斯科特一眼,看来威斯科特想和他和好,里德尔在此世间特殊得如此理所当然,他才不在乎这世间上有多人叫“汤姆”。里德尔干脆利落地从钱夹里抽出好几张钞票,往那拿沉甸甸黑眼打量他的男孩手里塞,不容置疑地说:“我买你的,钱你拿走,烟盒给我。”

 

男孩拿着总计五六十英镑的一把钞票,似乎彻底被眼前的莫名其妙绕糊涂了,怎么还有人这么不在乎钱,这孤苦伶仃的男孩长到十岁,还没拿过这么多钱。可威斯科特却像个老辣的商人,十分明智地指出:“男孩,你亏了,要我我就不卖给他,那是纯金的,五六十可不够。”

 

“你闭嘴吧!”里德尔转过身,干净利落地又一次打掉了威斯科特歪带的草帽,“我和你换,也是金的。”里德尔把自己崭新的金灿灿烟盒从口袋里掏出来,把里面的薄荷细烟倒出来,塞到男孩手里,看起来男孩也更想要镂刻着“T.R”的这一个精美金烟盒,所以很顺从地就对威斯科特那个旧的松了手,里德尔把自己的薄荷烟倒进那个旧烟盒里,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牛津来的小团体在这一连串奇异行为后扬长而去,男孩攥着那些从文明世界传递过来的精美之物,绣着T.R的白手帕与刻着T.R的金烟盒,望着那汽车的背影,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没遇见过如此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的人。

 

莫名其妙的人正顺理成章地炫耀着易主的金烟盒,威斯科特嬉笑着道了声谢,就想伸手把那历经沧桑的烟盒拿回来,里德尔战利品似的高高举起来,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的纪念品,我得记着你为了讨好我都说了什么蠢话,尼古拉斯!”

 

“汤姆,你就非得做个混蛋吗?”威斯科特夸张地摇着头,但似乎已经为与里德尔和好感到兴高采烈,就像抢到了一个极难预约的美术馆的票。而伊万斯扶着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的布莱克,随着节节升高的速度表敲击着威斯科特的驾驶员椅背,提醒他开车仔细点。而里德尔物尽其用地打开金烟盒,开始分他的薄荷烟,他把一根细管香烟仪态优雅地衔在那菱形的嘴唇之间,像有几百个好莱坞记者对着他似的,很有腔调地点燃了这根烟,他吸了一口,吐出一些乳白色的淡薄烟雾,他转过头,把这根烟递到了布莱克的唇齿之间。里德尔说道:“西蒙,别那么沮丧,我什么都知道,你那造瘟的家族在伦敦住,格里莫广场12号是吗?别哭丧着脸,那将来都是你的产业,你要是不喜欢那里,我就把威斯敏斯特区的房子便宜卖给你。”【作者os:李少爷出手太阔绰了】

 

布莱克抽着里德尔传递过来的烟,似乎恢复了一些神采,之后伴随着变顺畅的交通状况,布莱克抽完了那根烟,也恢复了常态的英俊潇洒,他从后面环绕住了里德尔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说些莎士比亚的诗来赞美他。里德尔从烟盒里挑出一根威斯科特常抽的那种劲儿大的烟卷,衔在嘴里,布莱克掏出黄铜打火机,里德尔偏着头,十分优雅地让布莱克帮他点燃香烟。里德尔也吸了一口,吐出一些更浓郁的神灯里冒出来的似的烟雾。他把这根烟夹在手指间,递给威斯科特,像对着参军返乡的士兵发表广场讲话的年轻伯爵似的,用一种极其官方辞令的语气说:“犒劳我们辛勤的司机,感谢你为进步事业作出的卓越贡献。快到了吗?”

 

威斯科特以一种美国大兵的方式,很浪荡地叼着烟卷,淡色的眼睛野性十足地瞥了里德尔一眼,含糊地说:“快到了。”

 

“你抽吗?”里德尔把打开的烟盒递给伊万斯。伊万斯刚才满心期待地等着里德尔也亲手给他递一根含在他唇齿间引燃的烟,现在他很不满意地看着注意力被特拉法加广场的狮子雕塑吸引的里德尔,发脾气似地瞪了那个原本属于威斯科特的金烟盒一眼,摇着头表示他不抽。

 

他们游荡在夜幕降临后的烟岚黛色的博物馆,感到一阵阴凉的惬意。里德尔用魔杖敲开了紧锁着的博物馆大门,他们在那些摆放着绝世艺术品的古典回廊里,林间精灵般的躲避着保安的手电筒与探照灯,可能明天这个老博物馆又要添新奇闻传说了,他们躲在古希腊馆里那从土耳其统治者墓里整个扒回来的涅瑞伊得斯纪念碑(The Nereid Monument)的幽暗立柱之间【作者注:这个建议搜图片看看的,我当时在那里看了好久,实物有种“哎呀我去”的感觉】,看着博物馆的保安犯嘀咕地走过去,彼此交换着刺激且好笑的眼神。他们在博物馆里漫游了一夜,像古代君主般架着亚述帝国狩猎狮群的战车,傲然驶过五条腿的带翼斯芬克斯驻守的镂刻着君王功绩的高耸大门;他们在古希腊与古罗马的神庙残块与静穆塑像间梦游似的奔跑,等回过神来却看见中世纪英国那些造型质朴得像拳头似的黄铜色家族纹章,刘易斯棋子里的国王正透过橱窗忧郁地望着这伙自由的浪子。他们唯独绕开大门口的埃及馆,大英博物馆那引以为傲的巨大展厅,里德尔说“最好把心神的激荡最大的保留下来”,所以他们来得有点早了,威斯科特真的肆无忌惮地亲吻了某尊安提诺乌斯的雕塑【作者注:此行为不可取,内心谴责尼古拉斯同学,大英博物馆里很多展品都没有玻璃挡,但是基本都放了“Don’t Touch”牌子,kiss更不行】,一开始显得如梦似幻的意犹未尽,但过了一会,他就客观地说,还不如吻里德尔。而里德尔呢,午夜博物馆那浅灰色的静谧肃穆的气氛缓和了他锐意十足的美丽,他行走其中,仿佛是为诠释皮格马利翁传说的一个特别展览【作者注:皮格马利翁,就是那个雕刻的美丽塑像终于如愿活了的传说】,他却突然站在一堆雕塑间,如爽朗夜风般,悦耳地笑了一声,他发自肺腑又饶有兴致地说:

 

“我的天啊,世间再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墓地了。我觉得人们该在午夜之后扫墓似的逛博物馆,你得想着博物馆是个坟圈子,艺术品是其中的死尸和鬼魂,你才能搞好文学。如果一进来就‘啊,艺术的殿堂,知识的阶梯’,那看来这辈子也只能是个三流。如果谁一上来就解构Museum是‘缪斯的宝座’,那完了,把他那装模作样的鹅毛笔扔了吧,别忘了给死鹅做弥撒。”

 

布莱克随着他悦耳的笑起来,边哼着巴赫庄严的弥撒曲,边欢快地学大鹅摇摆着走路。布莱克是个神奇的人,特别擅长完美地构建世间最庄重严肃的艺术与最荒诞不经的叛逆之间的桥梁,哪一边都甘愿为他委曲求全,哪一边都不忍苛责他,哪一边渴求这由矛盾中诞生的天才能赋予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概念。要知道,很多哲学就是把两个相反的词拼凑在一起,类似“最守序与最叛逆”、“纯血至上与哑炮”、“天才与废子”,类似这种词组能从布莱克身上找到一堆。他和里德尔并排走着,特别严肃认真地交流着彼此的歪理。

 

“真希望日子一直这么过下去,像黄金一样不会变质。”威斯科特行走在伊万斯身旁,如夜色般温柔地注视着布莱克与里德尔高挑挺拔的背影,伊万斯尊敬地看着他,这最荒腔走板的浪子却常历经千帆似的说出最沉稳祥和的话,伊万斯不知道威斯科特经历过什么。后来,伊万斯滑稽地觉得威斯科特也许是霍格沃茨名单上的遗珠,这位非魔法人士那几乎是超自然的野兽直觉,使他在预言这个领域,比他们三个加起来都灵。

 

里德尔在一滴青灰色的夏季黎明刚滴入颜色清透的墨水缸里的天光中,面对着布莱克站好,布莱克站在巨大的拉美西斯二世塑像之下,热切期盼地注视着里德尔明亮如星、锐意十足的眼睛。奥西曼迭斯【注:拉美西斯二世的别称】巨大得令人生畏的头颅仍然眺望着尼罗河畔的地平线,他戴着永不摘下,象征着上下埃及的法老王冠,没有瞳孔的眼睛正以一种“傲慢且惯于发号施令的冷笑神情【注:化用雪莱的抒情诗《奥西曼迭斯》】”注视着这几个年轻人。比起他们即将做的事,这场景有些简陋,没有魔法仪式中常见的那些繁杂意象,可哪还有场景比这更庄严肃穆,有几个魔法师曾堂而皇之地借势万王之王的威严来施法,里德尔瞪着奥西曼迭斯巍峨的塑像,发誓绝对要说服这与天空之神齐名的法老允许崭新的天狼星升冉。里德尔志得意满地举起魔杖,魔法漩涡似的聚集在他的指尖,而伊万斯却突然打断了他。

 

“用我的魔杖吧,求你了!”伊万斯突然挡在了两个英俊好友之间,他那明亮的绿眼在晦暗的晨光中变成了一种奇异的琥珀色,他伸着手,把自己的魔杖递给里德尔,哀求道,“求你了,汤姆!”

 

“什么?”里德尔歪着头,诧异地看着这个平时有点不声不响的好友。

 

“我这一生都不能有什么震撼四野的丰功伟绩,而你不一样,你的机会还有很多!”伊万斯突然对自己那平庸的样貌、普通的学业以及平平的魔法天赋产生了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他对着自己咬牙切齿地发狠,以一种泫然欲泣的表情对里德尔哀求道,“起码让我的魔杖能有这荣光,求你了,汤姆!它在我手里就是个木棍,只会施一些既定的无聊魔法,但你不一样,你拿我的魔杖吧,让它长些见识!”

 

里德尔注视着这个和他关系最不亲近的同伴,似乎是因为布莱克喜欢他,而威斯科特敬重他,所以才每次都能让他受邀来到里德尔跟前,后来里德尔也习惯了这个格兰芬多学长的存在。里德尔仿佛第一天认识帕特里克.伊万斯似的好奇打量他,似乎他们确实在霍格沃茨的绣线菊花田有过几次擦肩而过,需要里德尔颇费周折地先从一丛校服中摘出那些系红金色领带的学生,再努力地思索谁有一双绿色的眼睛,他才能想起事关伊万斯的淡薄回忆。里德尔问询地看着布莱克与格外沉静的威斯科特,他们都庄严地点着头,里德尔满不在乎地笑笑,把自己的魔杖插回裤兜,接过了伊万斯的魔杖。

 

伊万斯退到一边,注视着里德尔端着自己的魔杖,聚精会神地呼唤着魔法的回应,一些风压从伊万斯的身旁扫过去,就像是尼罗河畔滚着热砂的风暴,那风暴卷起狂砂将法老的神像深埋或者储藏,那统帅千军万马的丰功伟绩只剩漫无边际的寥寥黄砂,待到人群散去,谁还将他奉为君王!“我对世俗的权势毫无兴趣,我只对自然的奥秘屈膝”,伊万斯想起一年前的里德尔曾经那么热切地呼喊过这样的话,他问他是否是甘愿向他俯首称臣的雄狮,伊万斯自豪地挺起胸膛,像是特拉法加广场上巍峨的雄狮塑像。

 

伊万斯看着里德尔端着魔杖,在同伴们深信不疑的热切注视下,伊万斯觉得里德尔的理想理所当然的是改变世界。里德尔想要改变的并非是人治之下的世界,他想要改变由万物皆有的自然法则统帅下的世界,一个真正的世界,从宇宙以外到深渊之极。伊万斯、威斯科特、布莱克和里德尔都感到一阵浪潮似的喜悦,尼罗河的潮水涨起来了,浩渺的湖泊开始在三角洲上泛滥。

 

“天狼星啊,偕日而升吧!”

 

随着这洪亮的呼吁,随着淡蓝色星辰一同升冉起的还有自然的飓风、尼罗的怒涛,自然的飓风冷峻而过,把这些迎风而立,被艺术与理想主义滋养得如此挺拔秀美的年轻白桦刮倒了。很难说清楚那个天光交割的瞬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伊万斯感到有什么庞大、恐怖且难以描述的东西降临了,令人生畏地在这个古老的博物馆展厅称王,里德尔和威斯科特仿佛都看见了毕生的恐惧,而那庞大的恐惧张开巨口吞噬了布莱克。伊万斯怕得瘫坐在地上,可他却是最先恢复理智的,也许是因为他毕生的恐惧就是里德尔死了,他看见那美貌的青年匍匐在高大的塑像之前。伊万斯在摸到里德尔仍然跳动的脉搏时,释然且舒心地哭了,他不由自主地感谢着每一个他知道名字的神,他把自己的魔杖捡起来,他才有精力环视四周,好一个悲剧,自然冷峻地给这几个稚嫩的年轻人上了无可挽回的一课,滥用魔法去触碰它的权威是多么可怕。

 

“汤姆!”

 

里德尔被伊万斯扶起来,跪坐在他那两个还昏迷不醒的朋友之间,他们确凿还都活着,就是不知是否还被理智无情的眼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们也许困进一场永生不醒的漫长梦魇里,从此他们就再没有权利梦见他们那埋葬着黄金铸造的往昔的奇幻仙境。里德尔手足无措地跪在巨大巍峨的法老神像面前,无可奈何地仓皇看他亲手召唤而来的无形热带洪水冲刷走了他朋友身上的神志,自然又收割了两个狂妄自大的祭品,正甜蜜地拍着里德尔的肩头,这也许是她在这一代最得意爱宠的祭司。

 

“What an ending!(好一个悲剧!)”里德尔像是在做戏剧终幕的结语,他苍白无力地摇着头,伊万斯抓住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伊万斯后怕地感觉到,刚才那锐意十足的美忽闪着要熄灭自己。

 

“汤姆,汤姆!你快走吧,你快些走,幻影移形吧,汤姆!警察和傲罗过不了多久就会到,不能指望他们在弄出这么大动静后还发现不了,汤姆,你快些走!”伊万斯看着一些倒在地板上的古老艺术品,它们也在地板上冷酷地嘲笑自己,它们历经千年的岁月,已经绝望地相信自己会为人类文明做永恒的陪葬品,可它们最终竟可叹地死于了一场没能成功的进步革命。伊万斯聆听着走廊里汇集起嘈杂的脚步声,对讲机的滋啦电音,警棍与皮靴交替敲在大理石的地板上,伊万斯甚至想把威斯科特抓起来摇晃,逼问他这是否能有一丝战期浪漫。伊万斯喊着里德尔的名字,不停地让他快走,伊万斯是三个人里唯独爱叫里德尔“汤姆”的人,不同于布莱克刻在理想的方尖碑顶端的“ἀστήρ(星辰)”,以及威斯科特像向美投射于人间的所有谜题发问式的“里德尔”,伊万斯时不时要管里德尔叫“汤姆”,伊万斯期望于能在里德尔那锐意十足、具有神性的悍然之美中唤醒一丝人性的软弱与惶然,这样他就觉得自己离里德尔近了一点,可后者对此全然不知,就像仙人如何得知充满世界的泪水。

 

“走?”里德尔在浅灰色的黎明天光中迷瞪瞪地喃言着,他此刻就看起来软弱且惶然,似乎是年轻雄鹰的羽翼还难以承担从山间骤然而起的风。

 

“没错,你快些走,汤姆,这里交给我。”伊万斯激动热切地说,他怕看那两个倒卧在地板上的同伴,威斯科特似乎已经醒了,可是发出许多声毛骨悚然的怪笑声,仿佛恐惧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扼住他脆弱的脖子。伊万斯看着这场无可奈何的悲剧,决定将其看成一场进步必要的鲜血,伊万斯高昂起头,不容置疑地对里德尔说,“汤姆,你回牛津去。”

 

“为什么?”

 

“我爱你,汤姆.里德尔。”伊万斯把这具在舌尖酝酿了将近十年的告白简单明了地说了出去,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伊万斯没由来的记起自己少时曾在宽大的黑白荧幕里看见的那些硬汉派的好莱坞男明星,黑白摄像机拍伊万斯那不算精雕细琢,甚至都称不上轮廓深邃的平庸五官是不够好看的,可他现在却捧着里德尔苍白的脸,又清晰地强调了一遍:“汤姆.里德尔,我爱你!”

 

“你在说什么怪话啊!”里德尔责备地说,他感到一阵刻骨铭心的荒谬,他从来不介意友人之间表达友善的亲吻,无论是布莱克那些从文学里采撷而来的滴露玫瑰似的情诗,还是威斯科特荒诞不经的放肆调笑,里德尔都能应付得了,可他却古怪地看着这个最疏远的朋友,他却对这简单直白的告白瑟缩了。里德尔探照灯似的搜寻着威斯科特与布莱克,理所当然地说:“我走了,谁来救他们啊。”

 

“你救不了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就是现实啊,汤姆。”伊万斯的脸扭曲了一下,仿佛是要哭了,他觉得自己对于劝阻友人应该负有不能推卸的责任,他闭起眼睛,咀嚼着悲伤这颗苦橄榄,威斯科特在说一些古怪可怖的尖锐呓语,受过系统魔法教育的伊万斯和里德尔都心知肚明,事情已经无可避免的发生了。

 

“我走了,他们也会把我捉回来的,我可是主犯。”里德尔满不在乎地说,悔恨的泪水却滋润着他的脸。

 

“不,他们不会。”伊万斯苍白地笑了,他对里德尔说,“你用的是我的魔杖,你还记得吗?”

 

“你……”里德尔不可置信地看着伊万斯,“你为什么做这种事?”

 

“我爱你,汤姆。”伊万斯苍白无力地讲,似乎徒劳无功地拿里德尔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的论据去论证自己为什么甘愿替他顶罪,伊万斯想着去年那个飘荡着莲花水香的六月夜晚,对那些美好产生了一种恋恋不舍,他后悔了,他抓紧里德尔的肩膀,哀求地望着对方充盈着泪水的黑色眼睛,说,“能给我一个吻吗,汤姆,也许我们再不能相见……”

 

“……”里德尔苍白而惶然地注视着那哀求的明亮绿眼,白昼的驾临使那色彩恢复了鲜明,就像是黛色的黑夜从林间雪松的金字塔形的顶端退散下来,阳光洒在荧光闪闪的皑皑白雪上,雪原中高大的松树绿得耀眼,里德尔第一次感受到一种与他无关的爱情的庞大,一种他从没体会过的盛大美好。里德尔突然推开了渴求他的伊万斯,用身后那高高在上的法老神像那种“傲慢,惯常发号施令的冷漠眼神”注视着伊万斯,他依然美得冷酷无情、锐意十足,对他人和对自己都是那么的悍然残忍,可他仍然像是世间每个理想的青年都有的一场梦。

 

“不,我不吻你,我不爱你,你这个恶心的基【防和谐】佬,你看你长得多么难看啊!为我这么冷酷无情的人顶罪有什么好的呢,我不爱你,你少在那里顾影自怜,你可是白白牺牲了。你快滚蛋吧,你就是我们中那个凑数的而已,这丰功伟绩和你有什么关系呢?牛津有的是男孩,你快滚吧,你再待一秒我就要吐了。”里德尔傲慢地说,用最卑劣的语言践踏着伊万斯的爱情,像巨锤般锤击自己心中的苦痛。

 

“哦,汤姆,哦,汤姆……”伊万斯泫然欲泣地仰头哀叹着,那些恶语却不能折损他的爱意丝毫,他心中的靴子又落了地,他对于汤姆.里德尔不爱他一直心知肚明,所以他倒没感到多么悲伤,他并非是出于求爱,而是出于使命的想要替里德尔顶罪,无往不利的里德尔这次猜错了。威斯科特持续地发出防空警报似的尖锐叫声,发出一些强硬有力的德语音节,走廊里的传出一些幻影移形的爆炸响声,伊万斯记得自己的脖子上挂着威斯科特的相机,透过镜头激情地凝视着与西里斯说话的里德尔,那是他这辈子最美好的一天。而现如今,伊万斯环绕了四周这个悲剧,布莱克在黑暗中动了动,里德尔与他都屏住了呼吸,布莱克在黑暗中巨像似的站起身,法老神像的巨大阴影挟持着他,布莱克明亮聪慧的黑眼却在阴影里像绿色鬼火般点燃了,里德尔恐惧地瑟缩了一下,看着他把自己的朋友改造成如此的怪物。里德尔唾骂着自己的不成熟,他这第一次非凡的魔法实验,竟任由他未可知的“因”加注了怎样诅咒般的“果”在布莱克身上,他确实把西蒙.布莱克变成了西里斯.布莱克,可他却不知道待会那阴影里走出的到底是明朗的天狼星,还是阿努比斯狂怒的狼头。西里斯走出来,魔法汇集起飓风的漩涡,伊万斯突然感受到一种宿命的召唤,他在这堆静谧肃穆的文明古迹中与里德尔紧紧拥抱,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闭上了眼睛。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布莱克空洞的黑眼极夜似的笼罩着他们,仿佛刚才耀眼的绿光只是瞬息而过的庞大极光,太阳卷着风暴飞也似地掠过他,那力量被西里斯束缚在自己的躯体里,一场无声的爆炸仿佛从里把西里斯.布莱克的一切都炸毁了。西里斯的皮囊软弱无力地跪倒在里德尔跟前,伊万斯听见他发出了一个含糊的音节,混着西里斯那惯常的潇洒笑声,夏风似的掠过他们,“ἀστήρ(星辰)”,伊万斯觉得自己刚才见证了一段文明终焉的最后丧钟。他还记得那个烟岚黛色的牛津秋暮,他提着一网兜的青绿苹果与红橙柑橘,看见布莱克在道路尽头扯着里德尔的袖子,热切地问他:“你是个巫师吗?”伊万斯把头抵在里德尔僵硬的肩头,为世间美好之物都不得善终而悲伤地抽泣起来。

 

“汤姆,哦,汤姆……”伊万斯听着走廊里聚集起来的杂乱脚步声,已经有傲罗在商量破坏伊万斯布在门口的防护魔法,伊万斯干脆地甩掉自己的眼泪,握着里德尔的颤抖的肩膀摇晃他,里德尔看起来完全崩溃了,伊万斯大声对他说,“走!汤姆,快走,回牛津去!”

 

汤姆.里德尔猛烈地摇着头,他理所当然地大喊:“不!我得救他们,我得救他们!”

 

“你现在必须救自己!”伊万斯坚定有力地对垂着头哭泣的里德尔说,他的语气温和,极具安抚的力量,他和里德尔说,“起码保全你,这是我的事业,好吗?好好活下去,汤姆,我爱你。替我,替西里斯,替尼古拉斯,占据世间所有美好地活下去,你是此世独一无二的天才,只有你配如此,保全西里斯的星辰,纪念尼古拉斯对美的研究,祭奠我这辈子最珍视的爱情,哦,汤姆,这只有你能做到。汤姆,你必须好好活下去,我们中间,唯有你最像拜占庭宫殿里不朽的金树。我爱你,汤姆。”

 

汤姆.里德尔像个被妥善教育的孩子般顺从地点着头,泪水珍珠似的挂在他的脸颊上,伊万斯感到自己的防护咒语出现了裂痕,他推搡着里德尔,坚定如山地对他说:

 

“汤姆,走,回牛津去!(Tom, run! Go back to Oxford!)”

 

伊万斯感觉抓着里德尔的手里只剩一块冰冷苍白的黎明空气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对着那一点点破裂的魔法屏障,执剑似的举起自己的魔杖,他悍然如山般护在威斯科特与布莱克身前。“你岂不是一头雄狮”,里德尔在伊万斯人生中最美好的夜晚如此问他,他一脚踏进奇幻仙境中,决定一醉不醒地过完这一生。如今,帕特里克.伊万斯像特拉法加广场的雄狮般傲然挺起胸膛,他向第一个闯进来的傲罗发射了一道攻击咒语,威斯科特见到都会赞叹他比克拉克.盖博还要潇洒翩然。

 

Part Four:Années de pèlerinage (巡礼之年)

 

汤姆.里德尔靠在魔法部地下第九层的第十审判室的铁椅,带着一种隐约的刻薄嘲弄,在内心咒骂自己当时怎么就像个接到命令的家养小精灵一样,幻影移形回了牛津。帕特里克.伊万斯说错了,博物馆那不是他们最后的相见,可里德尔看不都看他一眼,伊万斯被铁链束手束脚地捆在受审铁椅上,如果他不幸美得像里德尔那样锐意十足,魔法部就得找个狰狞的铁笼锁他,他被指控犯下了违反《国际巫师保密法》罪、残害非魔法人士罪以及袭击傲罗拘捕罪。无论理想是怎么如星般藏匿在浅灰色的黎明中,无论爱情是怎么在雪松球上结晶出纷繁美丽的冰霜,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里德尔与伊万斯不约而同地觉得那场博物馆艺术品间的嬉闹奔跑像是上辈子的事,也许干脆就没发生过,他们从没在油画似的林间道上追逐随风飘扬的草帽,里德尔情愿一辈子不认识尼古拉斯.威斯科特,但他们甫入伦敦时那铁拳般揍在他们脸上的肮脏乌遭的街道却告诉他们这一切都真实发生过,尼古拉斯.威斯科特现在在伦敦的皇家精神疾病研究中心受苦受难,可能在丧失研究价值之后,就会被移送进名为“疯人院”的活死人墓里。

 

人们常不确信美好之事发生过,但却对经历过的苦难变本加厉地记忆犹新,里德尔骂了句谟涅摩绪涅【注:古希腊神话里主管记忆、文学的女神,缪斯的母亲】,觉得这个婆娘有点不讲道理,怪不得生出那么九个坏姑娘。那神奇的水滴最终没能滴进飘荡着苍云般莲花香的浩渺尼罗河,而是滴入了他们的岁月,冷峻的现实涨潮泛滥,把他们沥尽心血写就的莎草纸都濡湿成模糊不清的碎屑。

 

“我说过了,我是主犯。”里德尔机敏的黑眼睛死死盯着端坐在审判席中央的魔法部长,Spencer-Moon先生,他曾在麻瓜的战时上台以鹰派的决心稳定巫师届的军心,后来因为战后人们需要鲜花与福利制度而被赶下台来,现如今,可能是战争的煤终于为经济的火车头烧光了最后一袋,在普遍的低迷中,这位长得像个矮墩墩结实公牛的先生又呼声极高的上台了。Spencer-Moon部长也报答民众似的,对任何决策都追求“强而有力”,就像雪莱用以描绘拉美西斯二世的那个杀伐果断的词汇,Mighty,可他配吗,里德尔讥嘲地打量着庄严俯视着他的魔法部部长,他不配。

 

他像是会呼喊着“个人对国家的贡献!”的那一类政客,里德尔在心里学威斯科特粗鲁地吐唾沫,可他却把最具奉献精神的圣徒束手束脚地捆在受审铁椅上。里德尔扫视着那些观众似的端坐在审判台上的威森加摩成员,突然觉得无聊到想把他们赶尽杀绝,这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啊。

 

“我们比对过你们的魔杖了,从闪回咒上看,是伊万斯的魔杖使出了’天狼星啊,偕日而升吧’这个危险魔法……”Spencer-Moon皱了下眉,似乎回忆起那个苍白的巨大幻影在闪回前咒中浮现,那种难以言明的对未知且庞大的事物的胆战心惊让他不舒服了,他对比着举起两根魔杖,看着里德尔,说,“而你魔杖使用的魔法都挺平常的,阿拉霍洞开可能是你用的,但那是个麻瓜博物馆,不归我们管……”

 

“你管缪斯在世间最雄伟浩大的基座称为’那个麻瓜博物馆’?我的天呢,你这个无可救药的蠢货。”里德尔响亮嗤笑了一声,如冰岛冰洞似的冷冰冰说,可他风度翩翩地缓解笑了一下,就想要在议院里对反对者发言,“不过,考虑到你居然信闪回咒这种破烂儿,我俩换下魔杖不就得了?你看他这样,能使的出那种魔法吗?哎哟……”里德尔仿佛要从空气中抓出一个论据,他机敏的黑眼不耐烦地扫视着这个审讯室,最后锁定在审判席上一个红棕色头发的庄严中年男人身上,他发号施令般地喊道,“嘿!邓布利多!把我俩在学校的成绩单给这蠢货看看,他长得太普通了,你可能记不住他的名字,他姓伊万斯,叫什么来着,帕克……?呃,别管了……”里德尔不管不顾地仰着头,活灵活现地高傲看着Spencer-Moon,盛气凌人地说,“你检查过魔杖上的指纹吗,蠢货,你会发现他的魔杖上全是我的指纹。”

 

“哦,汤姆,那是因为我爱你,你心知肚明。”伊万斯突然出声了,他怕那些易于摇摆的威森加摩信了里德尔的话,里德尔特别擅长说服别人,而他罕见地是在拿基本上的事实在说服别人,这使他那使一切都顺理成章的说服力更是如虎添翼,伊万斯含情脉脉却又悻悻作态地说,“我本来想借此机会和你做一对浪迹天涯的浪子,结果,你这个斯莱特林蛇却临了跑路了。”

 

“你可闭嘴吧!”里德尔愠怒地对着那逼仄压抑的天花板仰起头,仿佛已经极度不耐烦,他怎么不知道伊万斯这么能说会道,他看也不看伊万斯一眼,讥讽地说,“你也不看看你什么样子,你配吗?但你说的不错,我不仅是斯莱特林,我还是斯莱特林的传人呢,而布莱克是个下贱的哑炮,而另外那个黑东西(Black thing,你还挺有有幽默感)是个更下贱的麻瓜。感谢上……梅林!听说他们一个进了圣芒戈救不回来了,一个疯了,我太高兴了,先生们,巫师的血统需要净化,我祖宗就这么说。”

 

伊万斯垂下眼睛,来掩盖他谦谦君子式的无奈摇头,里德尔不愧是里德尔,随时预备着演戏剧,可是,伊万斯抬起眼睛,愉快地看着里德尔的发言恰恰起了反效果。威森加摩里可由保守派斯莱特林占了不少席位,有几个人甚至热切地看着有点愕然的里德尔,仿佛把这个激荡人心的俊美年轻人当成了此世代的领袖。汤姆.里德尔太完美了,俊美高挑、魔法天才、谈吐翩翩、机敏聪慧,就是平庸的名字差点意思,伊万斯笃定,只要里德尔对改名的事点头,就会有几个3K党般的保守疯子冲出来,用能打个里德尔等身金人般的财富包装他。

 

“Fiddle-Dee-Dee! 西里斯.布莱克是被魔咒赋予了魔法,他进圣芒戈是为了控制他的魔力不伤人,而尼古拉斯.威斯科特没有直接遭受任何一个魔咒,这可真像斯莱特林传人会做的事啊,我们一般称这个为’格兰芬多精神’。你一个爱惜羽毛的斯莱特林哪有折磨他们的胆子,我早就知道了,骗你出来玩玩,我好进行我的实验。可是……”伊万斯吐了口唾沫,有点被自己呛到了,他忙说,“后来,你和这两个男人都不清不楚的。我发火了,魔法失控了,你看形势不妙,就极具斯莱特林精神地跑路了。”

 

里德尔第一次错愕地转向伊万斯,似乎他的朋友说了个格外离经叛道,让他都接不上的谎话。他正想盛气凌人地再说几句恶语,狂飙的驽马被伊万斯悲悯哀求的眼神勒在了悬崖上,里德尔不忍心再折磨他了,他对着威森加摩裁判团探照灯似的目光注视垂下眼睛,这光芒如此不留情面,却照不见真正的现实。他被伊万斯的话瞬间扯去了所有遮掩身体的衣衫,他像希腊的芙里尼般赤身裸体地站在一群穿着红白长袍的裁判团前,他的辩护人认为这美貌是最后的武器,锐利得足以刺破善恶的界限【注:希腊芙里尼,一代交际花,被旧情人指责有伤风化,辩护人当庭拉开了她的衣服,裁判团认为不能让这么美丽的事物消失,判决无罪,有幅名画,可以看下】。里德尔绝望地闭上眼睛,对自己拥有的美貌与天才感到一阵气恼的恶心,他配吗?可他却不知道,委顿在审判铁椅上的他是那么迷人,就像是被绑上火刑架,即将在广场中央被烧死的科学家,以惊人的美貌与罕见的天才而闻名遐迩,全城的人都前来瞻仰他的受刑,他这不合时宜的囚徒却似涂油的圣徒,他在火光中悲伤地闭上眼睛,历史的风箱却借着燃烧他油脂的这场烈火吹出一阵猛烈的飓风,我们称之为“进步”。里德尔无力地靠在铁椅上,美丽的头颅斜依着椅背仰躺着,闭眼想着西里斯.布莱克与威斯科特,伊万斯注视着他,纳罕怎么里德尔这都能美出一种宗教上的隐喻。伊万斯为自己保护好了这样的艺术而欢欣鼓舞,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却毫不在意。

 

“帕特里克.伊万斯的魔杖将被当庭折断,并判处阿兹卡班无期监禁;既然威森加摩判定你无罪,里德尔先生,请拿走你的魔杖吧,然后回去吧。”

 

在里德尔捻起自己的魔杖之前,一切都沉寂而无奈,伊万斯认为这一切都走到了终局,包括他和里德尔的联系,他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个前去拿魔杖的高挑挺拔的背影,觉得里德尔突然苍老了几岁。可伊万斯又预料错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里德尔跳上审判用的铁椅,身上汇集起的魔力风压威森加摩集体打了个通电似的寒颤,里德尔黑色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像疾风般高呼着:

 

“你们……你们是什么滑稽马戏团吗!这是什么低劣的组织,哦,你!你这个自诩魔法部部长的无可救药蠢货,你是个干什么的,你是个行政首脑,你该坐在办公室里看你的黑匣子文件,而不是坐在神圣的法庭里主持庭审,你是这垃圾制度结出来的丑恶果实!至于你们!”里德尔像手持火剑把人类赶出伊甸园的大天使,他指着那些愣住的威森加摩成员,“你们自诩造法的议会,却也抱着审判的天平,甚至还妄想用你们昏花的老眼来辨认事实,事实早就把你们这群老蛀虫抛弃了!你们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你们从没听说过三权分立,若是我执掌此世的权柄,我绝对一步都不踏进你们这个垃圾场。见鬼的《保密法》下地狱去吧,你们这群蠢货。你们嘲笑麻瓜,麻瓜都知道陪审团要阵营均匀,他们只认定事实,而你们还握着宣判的权力,你们这些故步自封的垃圾,我受够了,今天,我就要告诉你们,魔法究竟是个什么破烂儿!”

 

里德尔魄力十足地举起魔杖,伊万斯看见邓布利多从裁判席上站起身,就在他要对着准备大开杀戒的里德尔呼喊“不要”的下一秒,里德尔举起自己的魔杖,在众目睽睽之中,两手一用力,掰断了,什么苍白而巨大的意象飞掠而过,伴随着凤凰忧伤的清啼声,这场景倏然宛如一个庄严肃穆的葬礼,如果不是束手束脚,伊万斯都要站起身,对里德尔脱帽致敬。淡蓝色的天狼星如流星般划过天际,正如那一夜里德尔身着白袍在那恒星之侧飞翔而过。现如今,里德尔像扔破烂儿一样把断折的魔杖,满不在乎地扔在裁判席的前方空地上。

 

“我现在不是巫师了,我也和那个麻瓜博物馆一样,不归你们管了。”里德尔锐意惊人的黑眼睛嘲讽地盯着错愕的Spencer-Moon部长,他唱歌似的说道,“一切都是我干的,你们现在没有对我判定事实的权力了,我自己判定,我干的。”

 

“至于你……”里德尔潇洒地转过来看着束手束脚的伊万斯,他正像望着能让自己永垂不朽的石破天惊的艺术品一般望着里德尔,里德尔带着“傲然,惯于发号施令的冷酷神情”,居高临下地说,“我这种冷酷无情的人有什么值得你爱的呢,我劝你还是想想清楚,我不爱你们中的任一个,你可不知道吧,我是因为迷情剂出生的。你就是把自己磨碎了给我喝下去,我都对爱一无所知,我天性无爱,你自己想清楚,快别爱我这冷心冷意的石头,我一点都不会感激你。祝你早日翻案,得以沉冤昭雪,伊万斯先生。”

 

几天后,当伊万斯彻底要被移送到阿兹卡班时,里德尔却又出现了了,他们隔着一块守护神咒凝结的浅银色屏障与一个魔法凝结的透明盾牌相望,伊万斯悲伤地看着里德尔真的苍老了好几岁。里德尔似乎是去看过了西里斯.布莱克与尼古拉斯.威斯科特,西里斯被关在圣芒戈的病房里,有生之年第一次被巫师环绕着,可他的黑眼已经如墓般空洞,古埃及清晨的阳光都无法渡过那漫长的回廊去照亮里面的神像,历法学在他身上失灵了,而天狼星依然在东南方冷酷无情地亮着,似乎在说这一切都与他无关。里德尔麻木地说,布莱克的父亲握着他的手感谢他,他的母亲抚摸着布莱克浓密典雅的黑发,赞叹地说自己的儿子终于不是个哑炮。里德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西里斯,觉得掰断魔杖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有道理的事。一直盘旋在西里斯身上拉锯的矛盾螺旋终于用力过猛地把他撕扯开来,只留下一地苍白无力的零件碎屑。在西蒙.布莱克命运的开端,所有人都期盼他的魔力萌发;在西里斯.布莱克命运的尽头,所有人都盼着他的魔力被压抑在这空洞无力的皮囊之下。

 

而尼古拉斯.威斯科特,他的故事让伊万斯不惧摄魂怪的痛哭起来,这小伙子确实没有爬过诺曼底炮火连天的犹他海滩,也没因为降落伞被缠在鬼爪般的树枝之间,他没开过飞机,也许在他飞行员朋友的座驾里贪新鲜坐过,但他从没把飞机开上天去过。尼古拉斯.威斯科特,这个德裔美国少爷兵,曾经驾驶军用摩托车飞驰过的是贝尔根森林与贝尔森的黑土地,他是第一批进入贝尔森集中营的盟军士兵,在他踏进那个人间炼狱之前,他还对战争抱有罗曼诗歌般的浪漫幻想。一个女人瘦骨嶙峋,简直不像个人,而是个还没来得及剥离皮肉的苍白鬼怪,她匍匐在地,不受控制地排泄着,她麻木地爬过来【注:根据随军医生日记改编】,抓住威斯科特的军靴,在当她吃力地抬头仰望威斯科特那张在解放区备受欢迎的俊脸时,她尖叫了一声,昏厥了过去。尼古拉斯.威斯科特长着一张标志的日耳曼脸,当时他还有浅金色的浓密头发,大理石般的洁白皮肤,以及一双巴伐利亚天空似的湛蓝眼睛。根据威斯科特家里唯一还剩的保姆含泪给里德尔的日记本上,威斯科特经历过他们三个难以想象的事情,所以才会惊厥至疯,他见过的恐惧,他们三个尚不可知。威斯科特记录着,他看着昏死过去的瘦骨嶙峋的女人,空气中有刺鼻的医用酒精味、焦油味、排泄物的臭味以及几千个伤口化脓的味儿,他望着窗外,外面盟军的车辆玻璃闪着晶莹的阳光,绕着一英亩的场地开着,那一英亩的场地白花花的,那全是人类的尸体。威斯科特看着远处苍蓝色的山脉,和清朗好天气上的白棉絮似的流云,阳光映照着一英亩的尸体,威斯科特怪叫了一声,为自己的血统感到了一阵刻骨铭心的羞耻,他觉得人类的文明是那么的荒诞不经。

 

“战场回来后,他就有点疯,口音都变了,但大家都觉得没什么……”那个老保姆哭着说,“医生给他开了吗啡与镇定剂,说阳光对他有好处,他就把自己晒得和黑炭似的……少爷说自己要出去旅行,要么他的静脉就要被镇定剂打穿了,他扔着飞镖随便决定了去牛津……他常写信说你多么好,里德尔少爷,说你改变了他的命运,他不那么依赖吗啡与镇定剂了,他觉得自己在康复,世界也开始变好了,有一次,我和他都觉得他彻底好了……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里德尔跪在精神疾病研究中心的病床前,威斯科特被束缚带绑在床上,嘴里不停发出德语的怪叫,他湛蓝的眼睛大大地盯着死白的天花板,仿佛是在缅怀他再也见不到的晴朗天空。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里德尔垂着头,对着关在监狱里的囚徒忏悔自己的罪孽。

 

“所以你得为他们活下去,他们不会怪你的,每个有志青年都知道进步伴随着意外,你得好好活下去,把这未尽的事业完成。”伊万斯开解着仿佛已经被冷峻现实扇耳光扇到麻木的里德尔。

 

“我哪有什么未尽的事业,都只是胡闹……”里德尔仪态尽失地抹了把汗津津的脸,他看起来昨夜酗酒了,他麻木地啃着自己的拇指指尖,全然没有之前那种锐意十足的风度翩翩。

 

“你有的,所以大家都那么爱你,你不知道你自己多么好。”伊万斯认真地和他说,他还记得自己涂圣油似的给里德尔的指甲缝里的涂金鸡纳霜,那是如何一段轻快如云的岁月啊,唯一的苦恼就是里德尔这个不雅观的小毛病,伊万斯笑了,和他说,“是我往你的指甲里涂了金鸡纳霜,尼古拉斯出的主意,而是西里斯提出你该改改这个毛病。大家都很爱你,你心存疑惑的时候,就多去看看他们好吗?”

 

“你为什么这么好,帕特里克……”里德尔抽搐地笑了一下,顺从地点点头,他突然彗星闪过般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他的脸被光芒倏然照亮了,他热切地看着被关在银屏障之后的伊万斯,伊万斯简直就像是笼罩在他们迟迟不归的浅灰色淡薄黎明中,里德尔打量着那透明的盾牌,兴奋地对着他唯一还保有理智的友人说,“让我给你一个吻吧,帕特里克,我来想办法!”

 

“不,我不要你吻我了。”伊万斯谦谦君子般绅士地摇着头,对着惊愕的里德尔笑起来,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那些凶狠的恶语就再也没必要来践踏这美好结晶的感情了。

 

“哦……”里德尔局促不安地低下头,他也觉得自己不配再被爱了,他渴求地说,“那我常来看你!”

 

“别来看我,汤姆。”伊万斯抬起眼睛,眷恋地看着里德尔,抵御着背后感知到快乐的摄魂怪那越发渗人的寒意,他安抚着大皱眉头的里德尔,温和地笑着,“多去看看他们吧,好好活下去。别来看我,我不要对你的吻的记忆、与你相见的快乐成为摄魂怪的肥料。爱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丰功伟绩,我爱你,汤姆,我不要这金子般的岁月添了摄魂怪的肚囊,汤姆,你要活下去,世界如果失去你,该丧失多少美丽的色彩。”

 

“看着我,伊万斯,求你了,我再也见不到这么明亮的绿色眼睛了。”里德尔抽搐似的笑了一下,又苍老了好几岁,再和伊万斯待一会,他就要提前进入坟墓了。里德尔倒是想进坟墓,可伊万斯绝不允许。

 

汤姆.里德尔站在白花花的太阳地里,他被醉酒揉搓过的累眼被耀得睁不开,他昂首挺胸又漫无目的地勇往直前。他的眼睛发痛发胀,是一枚摇摇欲坠的酸涩热带水果,可就像是为了锁住还囚禁在他身体里的丰富色彩似的,他高扬着头,迎着那痛殴他的繁茂盛大的白光,眼泪一滴也流不下来。

 

Part Five:Young and Beautiful

 

1953年,牛津。

 

“那你就得找个毕生真爱了啊!”昨晚,那个惟妙惟肖模仿玛丽莲.梦露的异装癖男孩,跪在床上对着靠在床头边抽烟边喝汤力水混琴酒的里德尔,如此天真烂漫又理所当然地说。里德尔是在一个酒吧里发现这个迷醉地唱着“Dianmonds are a girl’s best friend”的美人的,他曼妙的腰肢随着爵士钢琴摇摆着,活以为自己是1920s纸醉金迷的梦里的黛西,哦,他想当的是默特尔.威尔逊【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人物】,里德尔理所当然地就从随便从自己的领带夹上抠下一些钻石,把他领了回来,可是到了旅馆他才发现这个“玛丽莲梦露”居然是个男孩。“无所谓”,醉酒的里德尔云淡风轻地这么说,他在记忆模糊的春【防和谐】宵之后,像是要把房子点着似的抽烟。他望着千篇一律的乔治二世时代风格的酒店天花板,感到一阵寒风似的无聊,这几年他常在陌生的天花板下醒过来。那个男孩很有意思,昨晚在黑暗中涂着金粉的发卷还带着带浮华幻梦,今早这头绵羊似的金卷毛就显得像是百货公司清仓促销的劣质娃娃了。里德尔抓起昨夜的残酒,手指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装药和烟的金烟盒,把一些六角形的白色安非他命片与布洛芬一起吞了下去。那男孩哈哈大笑,说别看里德尔人模狗样的,却过得和鬼一样,他尝了一口里德尔的酒,尖叫着:“好难喝!现在汤力水不是不加金鸡纳霜了吗,你靠这个治疟疾吗,你有病吗,你可别传染我啊!”

 

后来,这贫穷的,靠卖艺为生,活在阴影里的男孩居然觉得里德尔过得可怜,特别笃定地和他说:“你必须找个毕生挚爱了,每个人都有的!”

 

里德尔冷漠地摇摇头,边唾弃着自己,边想着自己的堕落,他晃晃还有点疼的头,他的头这一年一定对那种沉甸甸的宿醉麻木了,当他想起身离去时,那男孩却拉住他的袖子。里德尔了然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抽了几张钞票递给男孩,男孩推开他的钱,里德尔挑起眉毛。男孩拿手指搅着自己的金卷发,自以为风情万种,却又带点羞怯地说:“你今晚来看我演出嘛,还在昨天那个。”

 

里德尔没去,他今晚坐在另一个安静的酒吧里,边抽烟边喝威士忌。他信守诺言地常去看西里斯与威斯科特,可没一个人理睬他,宁可看天花板也不看他一眼。每次回来后他就喝酒喝得更凶了,而伊万斯又屡次对他拒而不见,里德尔麻木不仁地抽烟,很没良心地咒骂着伊万斯的冷酷无情,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冷峻的现实里过这鬼日子,被个卖艺的小玩意儿觉得可怜。人要养成良好习惯则需要旷日持久的努力,而堕落就需要几天,刚开始,里德尔还只是想靠几天的放纵缓解一下那几天快要憋死他的苦痛,后来,这事儿就刹不住车了。里德尔怕得抑郁症,他只能骗抑郁症自己快浪荡地死了,他不能闲着,一闲着就要出事。他父亲在几个月前打电话通知他,如果他再继续这么放浪形骸,父亲就要切断他的经济来源了,里德尔本来想收敛收敛,可是没几天就故态萌发。真到了断供的那一天,里德尔满不在乎地说自己就去拦路打劫,他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个无可救药的逃犯,当他马上就要采取行动时,他父亲站在他的会客厅里,响亮地抽了里德尔一耳光。里德尔抽光一根烟,从那之后他就听不太到自己父亲的声音了,都是父亲的律师定期给他开个汇票过来,里德尔无所谓地笑笑,他招招酒保过来结账,谁敢给他断供。

 

“那位先生已经给您付过了,里德尔少爷。”酒保熟稔地对着这个酗酒的金主笑,指了指坐在吧台另一边的一个高大金发男人,里德尔盯着那个人看了一会,觉得他长得略微有点像尼古拉斯.威斯科特,威斯科特像走了形的英俊罗伯特.泰勒,而这个男人就像走了点形的介于罗伯特.泰勒与克拉克.盖博之间的某个点,总之,是那种有点老派的俊朗,漂亮的金发仿佛就是为了俏皮歪戴军帽而偏分着。里德尔觉得这个人虽然现在看起来派头挺深沉,但估计像只大鸟一样爱吵闹。

 

“谢谢你啊。”里德尔侧过身敲击着金发男人近旁的吧台,派头十足地插着腰倚在柜台上抽烟,风流地对着那男人深邃的俊脸吐出一口浓郁的白灰色烟雾,他从裤兜里摸出那个身经百战的金烟盒,上面的划痕更多的,可见是里德尔常用的爱物,里德尔把自己衔在唇齿间的烟递过去,笑着说,“抽吗?”

 

“劲儿太大,辣嗓子。”金发男人缺乏兴致地瞥了里德尔一眼,摇了摇头。里德尔却不依不饶地说,“来一根吧,让你看起来更有魅力一点。”

 

金发男人没有理睬里德尔递过来的在他唇齿间点燃的烟,而是从金烟盒里捡了一根薄荷细烟,里德尔似乎有点不满意,但还是从善如流地把那根劲儿大的烟衔回自己菱形的嘴唇上,在金发男人的旁边坐下。

 

盖勒特.格林德沃深沉地看着里德尔,觉得他不如传闻中美丽,与邓布利多的妹妹,阿利安娜同病房的那个可怜的黑发年轻人,有一次居然在听见这个名字后焕发了神采,漆黑如夜幕的眼睛里倏然点燃了一颗淡蓝色的星辰。可是一群治疗师神经紧张地一拥而上,灭火似的七手八脚地把那被病痛折损了英俊的年轻人摁住,有人给他使用了强烈的镇定魔咒,年轻人的眼睛又恢复了空洞的漆黑,仿佛自出生就住在一个不知星光为何物的星球上。格林德沃把一些漂亮的花摆放在阿利安娜的床头,觉得那年轻人怪可怜人的,他们的小妹妹就幸运多了,治疗师甚至说,阿利安娜颇有完全康复的可能。

 

而那个已经被摄魂怪折磨的神志不清的囚犯,帕特里克.伊万斯像说梦话似的描述着里德尔锐意十足的美,邓布利多一直主张魔法部把他无罪释放,可是这事似乎影响力有点大,必须有个囚徒在监狱里墓碑似的压着,要么就又要掀起不必要的风波。

 

锐意十足?灿若星辰?色彩缤纷?格林德沃回忆着那些听来的美好词汇,怪里怪气地打量着里德尔,也许这皮囊是美丽的,那五官还是精雕细琢的,只是被长期酗酒搞得有点苍白虚浮,可这美丽也仅限于皮囊之上了,格林德沃认为,里德尔也许把灵魂从自己的皮囊里抽出来了,藏在某个大理石宫殿的金树上。里德尔非但没有美得锐意十足,反而像是被堆在角落里,永远盖着防尘薄纱的雕塑,你要说他没有什么价值,那他好歹也被摆在博物馆里。可是,这雕塑的美丽在那个时代是量产品,就像每个时代都有的流行装饰品般,只因为年岁久远也不好砸碎,就那么堆在角落里积灰吃土吧。

 

“你想和我做点什么吗?”里德尔打量着光盯着他看却不说话的格林德沃,那眼神冒犯极了,活像威斯科特有一次颇费周折地搞到了某个私人画廊的邀请函,可是回来却失望透顶。可是,靠近一看,这男人感觉又和威斯科特没那么像了,里德尔的兴致一下子就如潮水般褪去了,他伸直长腿,和格林德沃兴致阑珊地说,“先说好,我只做上面那个。”

 

“阿不思.邓布利多为什么对你这种烂人感兴趣?”格林德沃皱着眉头,大摇其头,里德尔就是块放臭的松软朽木,只有邓布利多还想最后再雕琢一下,可格林德沃觉得这种东西就扔在臭水沟里自生自灭最好。

 

里德尔在听到那个名字后冰冷地嗤笑了一声,他什么都没说,那是一个巫师的名字,里德尔现在和魔法界唯一的联系就是圣芒戈的定期探视了,然而他显然无意于再增加一层联系。里德尔把抽了一半的烟摁灭在吧台的木纹漩涡上,起身理了理自己的套装前襟,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抽出几张钞票扔在把台上,显然是不给格林德沃请他喝酒的脸面。里德尔无所谓地说:“阿不思.邓布利多,谁啊,不认识啊。”他转身准备走了。

 

“唉,你……”格林德沃一把抓住了里德尔的手臂,邓布利多给他交待了任务了,他还不能这么轻易地放里德尔走。一种寒意迫人的力量对着格林德沃像俯冲轰炸机般飞驰而来,格林德沃对于一个没魔杖的男人没那么大的戒心,所以他不由自主地松了松手,里德尔一把挥开他的手,擦着杯子的酒保后面的柜台上有几瓶琴酒和伏特加突然爆炸了,玻璃片到处乱飞,这倒是里德尔显得有那么点锐意十足的余韵了。“Old Queer,放开我,滚远点,你可打错主意了。”里德尔厉声说,刚挣脱出来的手随性地把垂下来的汗湿黑发撩回去,他尖锐地瞅了一眼噤若寒蝉的酒保,对着那碎了的酒歪歪头,满不在乎地说,“记我账上。”酒保急忙忙地扔下擦得晶莹剔透的玻璃酒杯,转身走了,好像是记账给他了个理由让他撤离这片是非之地。

 

“阿不思说,我和你可能能聊得来,我才来的,没想到你就是这么个不人不鬼的样子。”格林德沃背对着已经抽身走进黑暗阴影里的里德尔说,姿态优雅地仰着头抽了一口薄荷烟,无所谓地说,“我以为能以掰断魔杖批驳制度的人还能算个人物呢。”

 

“你一个巫师也敢提制度?”里德尔像兰凯斯特轰炸机似的俯冲了回来,修长的手指堂而皇之地戳着格林德沃的胸口,“聊得来?疯了吗?”其实从此时此刻来看,里德尔和格林德沃不约而同地都这么想,所以,邓布利多也不能算说错了。

 

“我怎么不敢提?”格林德沃夸张地挑起眉,吹了一口烟到汤姆.里德尔的脸上,像对着一个没见识的乡村男孩似的说道,“你不认识我?你都不看报纸吗?”

 

“巫师还有旗舰街呀?【注:伦敦的报业聚集街道,新闻界传奇地界】你们不是就只有一条对角巷吗?”里德尔挑衅地伸出自己的小指,弹烟灰似的比划着,“巫师届的影响力,就这么点儿大。我认识你?你怎么不认识我?”

 

格林德沃觉得里德尔有点意思了,那些溢美之词也不那么像是个群体的谎言了。格林德沃想着邓布利多的嘱咐,觉得这个年轻人也是有点可怜,他伸出一只手,和解似的对里德尔自我介绍道:“社会活动家,盖勒特.格林德沃。”

 

“你这德国鬼子是个政治掮客咯?”里德尔没有理睬那只手,听着那个德语名字,满不在乎地说,“德国混不下去了,拿纳粹那套来英国拉皮条?我奉劝你别顶着那名字在英伦三岛招摇过市,你最好装个美国人,学点爱尔兰口音……”

 

“我不是德国人。”格林德沃那只手拍在桌子上,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酒,没酒精麻痹这可聊不下去,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觉得里德尔很没见识地说,“我有抱负的,我觉得《保密法》需要改改了,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为了巫师的生存空间,我们要掀起一场改革……”

 

“哈哈哈哈哈!”里德尔粗野地锤着吧台桌子,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格林德沃的话,他叉着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喘着气说,“你还真见鬼的是个纳粹分子!为了更伟大的利益……”里德尔活灵活现地学着格林德沃光辉的语气,对着格林德沃大摇其头,虽然威斯科特当年对成绩毫不在意,可他好歹是念出个PPE学位,里德尔讥笑地说,“这位德国来的先生啊,你所追求的政治制度不就在这里吗?”

 

“我不是德国人!”格林德沃恼火地说,他不耐烦地摇着头,“你说英国魔法部吗?你们的魔法部对《保密法》很保守的。”

 

“哼!”里德尔直起身,坐到了格林德沃旁边,大喊着让酒保给他拿两瓶老汤力水和一瓶伦敦琴酒,他发出一声响亮的冷哼,手像是要挥开烦人的苍蝇似的,说,“魔法部,什么破烂儿,我看叫难民营管理办公室比较恰当。也就是蠢蛋还假模假样地在《保密法》的旗帜下组织政府,想想看,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吧,魔法部这个组织的最重要的目的居然是更好的东躲西藏,出埃及的以色列人比它制度完善多了。你为夺取一个主要职能是东躲西藏的政府的政权而奋斗吗?我说的是英国,英国的政治制度就是依照更伟大的利益建立起来的,很多现代的政治制度都是在这里……”里德尔有荣共焉地敲了敲牛津的吧台,“在这里孕育出来的。魔法部,那个玩意儿我都不想承认是英国人组织的。”

 

“那你说,英国先生,你要怎么夺取魔法部的政权呢?”格林德沃扬起眉毛,看着满嘴歪理的里德尔,这个人确实挺有意思的。

 

“怎么夺取一个难民营管理办公室的权力?”里德尔好笑地瞪着格林德沃,确实看起来苏醒了一些锐意十足的美,拉开了格林德沃旁边的吧台椅,灵巧地跳了上去,“搞一套上校军装,堂而皇之地走进去,把主管枪毙,然后让副总管毕恭毕敬地为你拉开交椅,五分钟,多一秒我都嫌浪费。”

 

他们聊起来了,越喝越多,里德尔喝着那种怪味的酒精饮料,往嘴里猛灌,格林德沃借着威士忌的劲儿和他讲纽蒙迦德与预想的席卷欧洲的大战之类的只存在在蓝图里的宏大东西,邓布利多不太爱听这种话,可是里德尔看起来毫无道德感。里德尔拍着桌子让他“你可闭嘴吧”,说格林德沃干得都是些老掉牙的事,里德尔的嘴里源源不断地讲出许多书的名字,例如《现代性与大屠杀》、弗朗西斯.福山【注:注明现代政治学家】之类的怪里怪气东西,枪毙似的戳着自己的脑子说,“一切都是催产素的作用,人和黑猩猩一样”,他指挥似的挥着手,让格林德沃“你读读再说”。

 

“如果你真的想掀起一场席卷欧洲的大战,你这德国鬼子也休想登上英伦三岛!”里德尔醉意沉沉地说,他好几年没和人聊这些东西了,他似乎又焕发了一点曾经的活力,他站起身,把酒钱和小费扔在吧台上,手指颤抖着掏出一把六角形的药片,把残酒一饮而尽,格林德沃本来不由自主地想把他自残的杯口摁住,可是终究迟了一步,里德尔拿有毒物质浇灌滋养着自己这株独一无二的植物,他想死,却不敢死得太急切,于是就和他旺盛的生命力这么拉锯似的耗着。里德尔觉得差不多了,他头颅一甩,这让他有些晕眩,可他傲然补充说,“打败英国人的只能是英国人。”

 

“我不是德国人!”格林德沃却极像啤酒馆里的巴伐利亚男人般擂着桌子,他嘻嘻哈哈地笑着,醉醺醺地竖起一根手指,说,“我知道的,大战之后,你们就变成二流国家了。”

 

“哼。”里德尔漂亮的脑袋高高地扬起来,冷哼从他的鼻子里哼出来,他的鼻子不是一个标志性的英国长鼻子,也许某个鼻子周正的维京海盗,或者某个有点娘娘腔的法国贵族曾经争相往他的血管里吐过唾沫,他的鼻子糅合了一些欧陆特征,于是,长得比他所有潜在的祖先都周正精巧。他傲慢却彬彬有礼地说,“人们只会对日不落帝国说这种惋惜的话。”

 

“里德尔!”格林德沃看着里德尔快要走到门口了,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任务在身,他借着一股猛烈的威士忌酒劲儿,对着里德尔的背影大喊,“你父亲过世了,被莫芬.冈特……你父亲想试图联系阿不思,让他管教管教你,他又只认识冈特一个巫师,于是,我很抱歉……”

 

里德尔措不及防地冲着格林德沃的脸来了一拳,格林德沃握着鼻血如注的鼻子,在眼冒金星中想,里德尔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用这么大的力气,里德尔跪倒在格林德沃的脚边,混着浓烈金鸡纳霜的琴酒源源不断地吐出来。我这辈子都不会咬指尖了,里德尔竟然在这样苍白庞大,无能为力的冷峻现实面前,如此麻木不仁地想。

 

邓布利多是在几分钟前觉得不妥的,于是他手脚麻利地干脆抽出魔杖把牛津的那扇门炸开了,跟在他身后的格林德沃的咒语紧随其后,他们听见了一声苍白无力的枪响,惊起了几只午间休憩的雀鸟。那是一个阳光正好的六月中旬下午,理应在草坪上吃着英国梨果酱,喝一杯大吉岭茶。汤姆.里德尔的枪口被格林德沃的魔咒打偏了,子弹打断了那根绳结,里德尔的颀长如天鹅的优雅脖颈上还套着他自制的绞索,他瑟缩在地毯上,软弱地呻吟着。

 

邓布利多和格林德沃交换了一下眼色,格林德沃先发觉这房屋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酒味,格林德沃是见识过里德尔吞吃药片的模样的,格林德沃拎起里德尔的肩膀,对着他的肚子狠狠地揍了一拳,里德尔附在地毯上干呕着,打着寒颤。

 

“你这也算是个巫师行为吗!”邓布利多责备地瞪着格林德沃,而格林德沃却满不在乎地说,“他昨晚可是把我鼻子揍断了,你救他吧。”

 

里德尔躺在邓布利多的膝盖上,手指虚弱地抓着邓布利多长袍的前襟,这些年压抑的他未可知的泪水像赫利孔山的清泉般涓涓从他曾经美得锐意十足的眼睛里冒出来,他虚弱地抽泣着,他不能接受父亲的骤然离世。他大声地,仪态尽失地嚎哭着,哭着西里斯的星辰,哭着威斯科特的美,哭着伊万斯的爱情,哭着他失望透顶却死于救他的父亲,哭着他自己,他用手指紧紧地抓着邓布利多的前襟,像个孩童般地放肆哭泣着。格林德沃突然觉得有点惋惜,泪水磋磨掉了那双眼睛的所有锐意,汤姆.里德尔身上的色彩全都随着泪水流净了,大雨毫不留情地冲刷着这幅浓墨重彩的水彩画,颜色越来越淡薄,想必再也没人会称赞他美得锐意十足、浓墨重彩。里德尔毫不在乎地,像是自杀似的大哭着,全不在意美像山洪一样从自己身上溜走了。

 

“我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我看到你们出现在门庭我才敢扣扳机的……”里德尔抽抽搭搭地说。

 

“哦,孩子,没有人不怕死。”邓布利多安抚地拍着他的肩膀。

 

“我害死了爸爸。”里德尔哭着摇头,“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如果你没有感情,你就不会这么难过了。”邓布利多摸着他的发旋。

 

里德尔疲劳不堪地摇着头,巨大而苍白的冷峻现实笼罩着这理想之子的梦,一点点地把他蚕食干净,他终于要放弃抵抗了。

 

“你父亲给我写了一封长信,诉说自己是多么悔恨,他应该多关注你的精神状态,而不是只给你提供物质支持,他觉得你从小就是个天才,他总觉得像你这种孩子不用太费神,理所当然就能成为栋梁之才。”邓布利多安抚地拍着里德尔的背,里德尔却不停地对着他的话悔恨着摇头哭泣,邓布利多轻声说,“汤姆,你父亲希望你能去霍格沃茨教书,离开牛津……”

 

“不!”里德尔抓着邓布利多的衣襟野兽似的哀嚎了一声,一道加注在他身上的铁箍似的诅咒突然收紧了,他瑟缩着,双手无助地拍打推搡着自己,哭泣着大喊,“Tom!Run! Go back to Oxford!”

 

邓布利多抓住他自我捶打的手,安抚地对里德尔说:“帕特里克也希望你能离开牛津,我说你为什么不去霍格沃茨教书呢,他觉得很好,你看你曾经还像把哑炮变成魔法师。”

 

那诅咒松散开了,可他却彻底迷失了人生的航向。里德尔扬起泪水濡湿的脸,他难以置信地蠕动着菱形的嘴唇,他仓皇无措地问:“我怎么……我怎么能……”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邓布利多从格林德沃手里接过那个长条的礼盒,递给眼睛不停仓皇眨着的里德尔,里德尔抽泣着,那长盒正是许多年前,他在奥利凡德店里装魔杖的那种。里德尔扯开长盒上的牛皮纸,他掰折的魔杖正躺在那个漆黑的天鹅绒垫子上,这两三年间荒唐的堕落岁月突然被剪掉了,他似乎是一步从那个浅灰色黎明的博物馆,跨到了现在,待会还有一场Lecture等着他参加,西里斯给他占了位置。里德尔颤抖着手指捻起魔杖旁的那封信,那是他父亲搭上性命的长信,信是用最精美的道林纸写的,里德尔泪眼朦胧的读着信,边急匆匆地抹着泉涌而出的眼泪,他不想弄湿这封信。信的背面却再也使他来不及拭泪:

 

“离开牛津,去霍格沃茨吧。”这是用鹅毛笔书写的一句话,里德尔抽了抽鼻子,仿佛能嗅到其上的锁链冰冷铁锈味,伊万斯极力掩盖着自己这些年承受的精神折磨,但里德尔还是能感觉到这字体比之前带了点疯癫。

 

“ἀστήρ(星辰)”这行字也是用鹅毛笔写的,显然写的人破费了周折,倒是和那曲折扭曲的希腊文奇异地搭调,里德尔哀嚎着哭泣着,又抽搐地笑了一下。

 

“Move on.”这是用钢笔写的字,里德尔再也承受不住,泪水濡湿了那漆黑的墨,写字者似乎是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理智,他为世界所弃,却蘸着自己最蓬勃蛮荒生命力要里德尔活下去;里德尔抛弃了世界,里德尔的泪水晕开了黑墨,那既像那个浅灰色的彻夜清透的黎明,又想里德尔当时被尼罗河水濡湿的湿漉漉眼睛。

 

里德尔接受命运似的拿起那根完好无损的魔杖,一切都尘埃落定,然后把他锐意十足的美彻底埋葬了起来。1952年6月17日,里德尔又一次拿起了自己的魔杖,空中传来凤凰的清啼,世界庆祝这个天才重归魔法的精灵,万物欢欣,里德尔却兀自地永远的死去了。

 

格林德沃看着紧握着魔杖与书信卷缩在地毯上的里德尔,他已经安静了下来,里德尔必须活下去了,无论如何,都得面对明天黎明升冉的天狼星了。

 

“孩子,起来喝杯茶,吃一片蛋糕,Keep Calm and Carry On.”邓布利多在初夏的鸟语花香之中拍着安静抽泣的里德尔,他可能再也不会哭了,他必须得活在一个有蔷薇花和绣线菊的地方,否则他就要彻底失忆了。

 

里德尔抬起头,直接发白地攥着魔杖与书信,对着邓布利多那极具大不列颠意味的安慰破涕而笑了,格林德沃惋惜地垂下眼睛。汤姆.里德尔在这个短促笑容中耗尽了一颗恒星坍塌死亡时的那种锐利的光,格林德沃看着他忽闪着熄灭,里德尔可能真的是一颗恒星,而恒星总是会死亡,再也不会有行星绕着他燃烧似的疯狂旋转,再也不会有行星臣服于他锐意十足的美,他在那最后濒死的光芒后,塌陷成了一个黑洞,连那美都吞噬殆尽。

 

“天狼星,你是除太阳外,天际最明亮的恒星,而我,今天替你把这遮蔽光芒的太阳射杀。”

 

1971年,霍格沃茨,夏。

 

“西里斯.布莱克!”

 

“格兰芬多!”

 

里德尔教授端坐在霍格沃茨的教工席位上,带着他那永恒的,面具似的水月镜花般的清浅笑容,对着这个结果不咸不淡地鼓着掌。人人都说里德尔教授是极英俊的,外貌靠魔法凝固在某个不温不火的年龄阶段,就像是从清澈的水中观看他年轻时最锐利美貌的倒影那样,那波光赋予了他一丝温吞的朦胧,也使他看起来成熟稳重得多。里德尔教授刚从北欧的挪威卑尔根度假回来,可能在峡湾旁配着琴酒画了好几副蹩脚乡村油画,偶尔他也会拿来馈赠友人,油画上有山有水有树有船,唯独没有一个人影,那也许是他画技不精。他的卧室里总备着一架三角钢琴,可看他也总懒怠去弹,可能也是弹得很蹩脚,他只是附庸风雅,他太忙了,忙着参加学会、忙着教育育人、忙着到处去当座上宾,他忙得只能在那些日程的间隙里偷闲地从旧金烟盒里挑一根薄荷烟抽。他怎么有空弹钢琴呢,更别说去拉旁边的小提琴了。里德尔给格林德沃、邓布利多、斯拉格霍恩等人带些纪念品礼物,里德尔教授风度翩翩,极有涵养,他总是那么仔细,从不漏掉任何人,他偶尔还给Spencer-Moon老部长写信,称赞他是“巫师届丘吉尔”,里德尔每年都给老部长寄度假纪念品。某次酒会上,有些老人嗔怪地提起里德尔教授年轻时掰断魔杖的事,里德尔教授爽朗地陪着笑,不知情的人都认为那可能是个意外,里德尔教授是个彻头彻尾的魔法师,“好在有邓布利多教授帮我修好了”(他并不会明目张胆地说是靠老魔杖,这是里德尔教授有涵养的地方,他不想给邓布利多惹麻烦),你看就连他本人都这么说。他那么宴会宠儿般地八面玲珑,从来不说一句有损绅士风度的话,他对一些重要人物不卑不亢地笑着,大家都认真聆听他的高见,他确凿长成了一株通天的栋梁,有着巨大的荫盖。

 

里德尔教授盯着西里斯.布莱克与詹姆.波特热切地握手,那个显然是狼人的孩子也偷偷地看着他们,他们那么活力十足且耀眼,有一个看起来很羞怯的姜黄头发男孩激动地鼻尖红彤彤的,似乎被詹姆或西里斯帮过忙。詹姆转过头,他突然感到一个锐意十足的眼睛盯着他,他凭直觉往教工桌上看,英俊的里德尔教授正偏着头谦和有礼地和斯拉格霍恩教授说着话,他发觉詹姆在盯着他看,对着詹姆礼节性地笑了笑。


里德尔教授穿过霍格沃茨那苏格兰式的初秋薄暮,淡紫色的,而不是烟岚黛色,四周多是原生态的旷野,而并非是平原上支流广袤的图书馆。里德尔教授永远无法像邓布利多那么爱着霍格沃茨,毕竟,一个经历过牛津的人,他怎么对霍格沃茨产生那么忘我的爱。

 

校长办公室的门被猛烈地锤着,邓布利多打开门,里德尔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来,对着到访的格林德沃冷峻地点了点头,他们偶尔会聚在一起喝点小酒,这些年下来,里德尔竟然和格林德沃的关系,比起邓布利多更密些。

 

“你不该说一句,打扰你们了吗,英国先生!”格林德沃摊开手,责备地瞪着里德尔。

 

“Sei leise!【注:德语“安静!”】”里德尔对着格林德沃说,黑眼睛不停仰望打量着那面校长画像墙。

 

“我和你说了一万遍了吧,我不是德国人!”格林德沃无奈地摊开手,对里德尔大喊大叫。

 

“喂!邓布利多!”里德尔突然对着沉默寡言的校长像兰凯斯特轰炸机般傅冲过去,格林德沃冲到两人之间,“嗨!你什么毛病!”格林德沃往后推搡了一下里德尔的肩膀,结果遭到了两个英国口音的夹击:“让开,盖勒特/格林德沃!”

 

“这又是什么奇异的英国传统吗!”格林德沃不可置信地叹息了一声,死活不肯让开,瞪着里德尔。于是里德尔隔着他对邓布利多喊:“把菲尼亚斯.布莱克叫出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一个冰冷傲慢的长音从一个空白的画框上冒出来,里德尔立刻调转方向,黑色的眼睛锐利的瞪着菲尼亚斯.布莱克。

 

“恭喜你的曾孙入学,他被分进了格兰芬多。”里德尔这句话说得还算彬彬有礼。

 

“啊——听起来又像是一个家族叛徒。”菲尼亚斯.布莱克拖长音调,单凭学院就评判他的曾孙。

 

“我要你保证,无论西里斯.布莱克做了什么离经叛道的事,你都要保证,他的名字不会被从挂毯上烫掉。”里德尔从胸口的金烟盒里拿出一只劲儿大的烟,旁若无人地,仿佛谈生意似的点燃,衔在嘴里,语调突然变得令人毛骨悚然,“否则,我就把布莱克家族整个从历史里烫掉,就像这样……”里德尔呼出一口浓郁的白色烟雾,将烟头狠狠地摁灭在校长的办公桌上。

 

菲尼亚斯.布莱克迫不得已点头后,里德尔又恢复了正常,他抱歉地敲敲邓布利多的桌子,谦和有礼地说:“记我账上吧。哦,对了,抱歉打扰你们了,绅士们。”

 

里德尔教授碰了碰并不存在的帽檐,谦谦君子般地歉意点点头,扬长而去。

 

1996年.格里莫广场12号。

 

“主人,西里斯.布莱克已经死了。”

 

伏地魔(TR)修长的手指抠着挂毯上那个烫掉的小洞,烧焦的边缘还隐约能看得到Si这两个字母。几个月前,他在快到暑假的时候也听到了一句类似的话,圣芒戈的医师歉意地和他说。


帕特里克.伊万斯在里德尔不懈的努力下出狱了,可牢狱生涯让他很快就疾病缠身,至死都没有再见过里德尔,里德尔仔细呵护着伊万斯对自己的锐意十足的幻想,也没有强求见面,邓布利多和他说,伊万斯走得很安详,简直像个圣徒;尼古拉斯.威斯科特在伦敦接受最好的治疗,住最好的疗养院,在某个他恢复理智的清晨,他说想拉小提琴,缺乏伴奏,他生涩地拉奏着贝多芬A大调第九小提琴奏鸣曲,他只记得开头那个突进的旋律怎么拉,他对着因缺乏日照而恢复洁白的皮肤,面对着一面镜子,拿琴弦勒死了自己,传闻中刺杀希特勒的德国军人的死法;最后,西里斯.布莱克也死了,里德尔常陪着他说话,西里斯没理过他,也没再叫过他“ἀστήρ(星辰)”,里德尔觉得现在就算叫了,他也不知道这是在叫谁,还是不要叫的好。


治疗师和里德尔说,西里斯是在6月17日的凌晨过世的,6月18日的黎明晨星照在他脸上,他这么多年也不太显老。

 

里德尔没去卑尔根,而是去和布莱克家的人交涉,那家人说,西蒙.布莱克的名字不在挂毯上,不能进家族墓地。“可是上面有西里斯.布莱克呀!”里德尔年轻的学生满不在乎地畅快解决了这个问题,里德尔都已经决定把里德尔的产业卖掉一些,然后把布莱克在伦敦的产业全部收购了。结果,事情就这么轻松地解决了。

 

那是里德尔那个世界的1978年的夏季,他恍然发觉,再转过年,他就要年龄大过自己的父亲。从伦敦返回苏格兰的火车上,里德尔疲倦不堪地依靠在火车座椅上,有几个牛津来的大学男孩正在吵闹地商量苏格兰高地的威士忌,里德尔这些年虽不见老,可和这些繁茂之春似的年轻人比起来,他确实是老了一些。距离那冲刷掉他所有色彩的滂沱哭泣后,无论是伊万斯的病逝、威斯科特的自戕、布莱克的解脱,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现如今,他在这群牛津男孩的欢声笑语之中。里德尔抽泣了一声,对着一车厢的没人认识他的非魔法人士,仪态尽失地掩面哭泣,他在车窗玻璃的反光里看着自己苍白惶然的脸,就像是一直笼罩着他的苍白而庞大的冷峻现实。

 

里德尔决定再次进行一个不成熟的魔法实验,这次要由他自己站进去,呼喊“果”,承担自然法度加注在他身上的千百重的“因”。

 

“主人……”贝拉特里斯特含情脉脉地轻声呼喊着,站在挂毯前抠着“”西里斯.布莱克”上面烧焦圆洞的伏地魔(TR),他若有所思,贝拉特里斯特强调了一遍,“西里斯.布莱克已经被我杀死了。”

 

伏地魔(TR)偏头看着这个被牢狱折磨得憔悴走形的女人。他突然记得,那是某个适合吃草莓的春季午后,西里斯叉着腰靠在榆树上,得意洋洋地和里德尔说:“我们家的人,和统帅欧洲的哈布斯堡家族的人一样,都有一丝疯狂融在血液里。”

 

伏地魔(TR)抽搐着笑了一下,以一种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自己忠诚的仆人,他轻声问:“菲尼亚斯.布莱克的画像在哪?”

 

 (作者os:迄今为止最好的一章,无论结构上,表达上,我写了个通宵,我觉得我必须完成它,期间写哭了好几次,我写完情绪很难平复,我得出去走走,没什么要说的,等我平复一下再说,谢谢读者的红心、蓝手和评论,我求你们告诉我你们喜欢这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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